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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勤王与晚清政局(第二版) 绪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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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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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缘。生长于人杰地灵、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偶然机会,到过雁山公园。在风景如画的环境里建造园林,胜意处自然只能求诸山水之外。当时羡慕的是园中一株既高且大的相思古树,据说十分名贵,后来才知道那座园本是晚清名臣、民国元老岑春煊的一处私宅。几十年过去,园主已然成为游园少年研究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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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在日本访问研究期间,曾由久保田文次教授引导游览镰仓江之岛,霞光水色,景色绮丽,令人胸襟一阔,特意请十分熟悉近代中国人在日本活动史事遗迹的久保田教授指路,来到岛上的金龟楼前流连片刻。1899年7月,梁启超等12人结义于此,有心反清,并与乃师康有为立异。光阴似箭,百年将过,人去楼非,只有楼名依旧。斜阳之下,令人顿生几分苍凉,无限感慨。这两件事,或无心,或有意,由一缘字连接,百年时空,刹那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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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治庚子勤王史事,开始可谓误打误撞。本来师友相邀,分工合作,撰写一部较为详尽的孙中山传记。因为前此参与编撰《孙中山年谱长编》,分得1895—1905年部分,这一段自然归我起稿。用数月之功,得十万余字,将乙未至庚子一节草就。但渐渐发觉,比照新出材料,既有思路破绽百出,难以弥缝,于是抛开原稿,不循旧路,重新由解读材料入手,以去心中疑惑。因为有了前段的教训,对于新旧材料的区别以及旧说与历史本相的差异,感觉格外敏锐。通过比勘参证各类新旧材料,相关人事及其复杂关系逐渐清晰,历史本相的脉络轮廓日益显现。当时隐隐察觉揪住一桩历史大案,剥茧抽丝,可以发覆。不曾想仍须再用十余年苦功,才能大体作一收束,并且不少问题还须留有以待。治史之难,局外人何尝能够体会万一,其中的艰辛与乐趣,何足为外人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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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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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史首要,在于史料与问题的配合恰如其分。就史料而言,应恰当把握新旧材料的关系。近代学人多偏于用新材料研究新问题,一味重视发现新材料,而置基本史书史料于不顾,难免离开大体,纠缠枝节,失之于隘,最终陷入凿空蹈隙的偏窘境地。只有熟悉既有史料、基本史实与研究对象的整体,才能将新史料安放于适当的位置,并据以判断研究的进展是否恰当。而没有新史料的发现,一味用后来外在的系统条理对现成史料与问题重新解释,也容易翻云覆雨,流于牵强附会。[1]研究晚近史事,上述规则尤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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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学途则,一为先因后创,一为不破不立,前者可以得道,后者易于成名,恰如武侠小说中练习正宗武功与旁门左道之别。晚近以来,学人多以打倒前人立异,然后借助根在外面的西学竖起标杆,以代际兴替之名,行派系分立之实,独树一帜,唯我独尊的大言之下,不过想争取一定的生存空间。以当下的时髦语,便是要取得话语霸权。而群雄并起,各不相下,均将一孔之见放大为整体趋势,反而导致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局面,暴雨横潦,难得持久,易于过时。其实,国人竭平生之力以治中学,尚难识大体,游学海外,除陈寅恪等少数遍学者外,大都只得一端,甚至只得一学位而已,更不用说通过交流与国际接轨而来的道听途说,或读西书摸着石头过河的个人体验。盲人摸象,不得不以偏概全,又急于贡献于国人,只好放大本位,以欺世而自炫。即使侥幸遭遇学术主流,而以欧洲为中心的学术思维又大别为人本与科学两大流派,定期轮回,用于欧美得其所哉,移植中土则未必适宜。费孝通教授晚年回顾其经历的三大导师,反而对史禄国赞词稍多,决非同情弱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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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此而论,近代学人善于以革命手法争取话语霸权者,首推梁启超,20世纪初年他在思想学术各个领域吹起的一阵革命狂飙,不仅令广大青年感到振聋发聩,许多饱学之士也是耳目一新。然而,后来梁启超却深自忏悔,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有一大段语重心长的自我解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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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超之在思想界,其破坏力确不小,而建设则未有闻。晚清思想界之粗率浅薄,启超与有罪焉。……彼尝言:我读到“性本善”,则教人以“人之初”而已。殊不思“性相近”以下尚未读通,恐并“人之初”一句亦不能解,以此教人,安见其不为误人。启超平素主张,谓须将世界学说为无制限的尽量输入,斯固然矣。然必所输入者确为该思想之本来面目,又必具其条理本末,始能供国人切实研究之资。此其事非多数人专门分担不能。启超务广而荒,每一学稍涉其樊,便加论列;故其所述著,多模糊影响笼统之谈,甚者纯然错误;及其自发现而自谋矫正,则已前后矛盾矣。平心论之,以二十年前思想界之闭塞委靡,非用此种卤莽疏阔手段,不能烈山泽以辟新局,就此点论,梁启超可谓新思想界之陈涉。虽然,国人所责望于启超者不止此,以其人本身之魄力,及其三十年历史上所积之资格,实应为我新思想界力图缔造一开国规模;若此人而长此以自终,则在中国文化史上,不能不谓为一大损失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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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的这一番话,悔其少作之余,也不乏针砭时势之意。五四新文化时期的胡适以及新文化派,在治学途径的大体方面显然步了梁的后尘。梁启超逝世后,缪凤林为文悼念,就曾直言不讳:“今日者,不学逞臆之夫,肆其簧鼓,哗众取宠,亦且因缘时会,领袖群伦焉。吾人惓怀梁氏,尤欷歔慨叹而不能自已者巳。”[4]今人常常叹息学术不兴,并多方面查找原因,鄙意以为,与其说是借自外国或相关学科的框架不佳,不如反躬自省,主要问题恐怕还是出在百年以来学风流弊,治史者越来越不会研究历史。所谓邯郸学步,反失其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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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读史,常呈现一怪相,若不借助于后来外在系统,则几乎无法读懂材料,或者说不知材料有何意义。而一旦以后来外在系统为指导,又难免观念先行,肢解材料本身的联系与意思。也就是说,今人的问题意识,往往不从材料及其所记述的历史而来,而由后出外来的理论而生。对此学人有所争议,或以为凡问题皆后出,无所谓陷阱。不过,治史先要探究问题如何从无到有,并教人如何从无到有地去看,否则,一切史事皆只有必然性的一面。果真如此,治史于人类的自我认识将变得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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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致上述怪相的要因之一,是中西冲撞下的社会文化变形,以及随着社会分工日趋精细而来的学术分科的日益细化。由细分化训练出来的学人中西两面均只得一知半解,甚至一科一段的知识也难免门户之见,更不用说望文生义的格义附会。而学人越是不识大体,越是敢于放大一孔之见,所谓盲人摸象,坐井观天。细分化所造成的学术侏儒化,导致学术领域的无序竞争,各人既然分不出高下,索性就不分高下,且自我开脱,美其名曰见仁见智。学不成则术大行其道,用种种非学术手法将有限的所知放大为整体,以误导判断力和鉴赏力不足的青年乃至资源掌握者。晚清以来的中国学术,不断趋时,又不断过时,症结之一,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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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关于近代中国史的许多观念,建立在似是而非的史料史实之上,好比沙上筑塔,难得稳固。而历史教学又一味偏重于灌输知识,将教科书当作历史。实则若教以如何认识历史,则历史不仅丰富生动,而且富于智慧。否则不仅索然无味,最多谈资而已。结果后学者学得不少套话,看不懂材料本身的意思,却讲了许多“言外之意”,翻来覆去,对历史的认识根本得不到深化。尝戏言以中国学人之众,若下功夫精研各自专攻,后人与外人恐怕难有下嘴的余地。可惜学人不愿下笨功夫,甚至不知如何下功夫,底盘不稳,又好高骛远,但以轻功,如天马行空,高来高去。看似飘忽不定,实则原地踏步,进展甚微。加以学问以外的种种影响,令学人分心于术而不能倾心于学,成就难得较已有为大。或许人多畏苦,又欲名利,只好借助于术,于学反而有害无益了。由此圈内外人对于学术渐失敬畏之心,因为不知深浅,也就无所谓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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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古今中外学术渊源流变的大势主体,凡事截断众流,横逸斜出,不妄者几稀。连技术层面的东西尚未掌握,就试图独辟蹊径,自习则误己,教人则害群,放言高论,更加自欺欺人。若自以为是,开卷即立意超越前人,不看前人书,或但以己意度之,以为有思想出新意,不知尚在前人笼罩之下,甚至未及前人已明之事理。所谓著述,不过将古文变成时文,以唾余为发明。自晚清学人以“中国无史论”将既有史书打入另册,[5]中国似乎只有史料而无史书,只有官史,而无民史。在“新史学”的框架下,历朝历代之史均需重起炉灶,研究者似乎处于同一起跑线。可是,尽管新史学以不破不立将新旧学术截然分开,治学必须先因后创的规则依然制约着学术发展的进程。整体而论,接续既有传统的人文学科较移植而来的社会科学程度略高;就史学而言,国史与外国史差别甚大。至于本国史,上古部分经历清代学人由经入史的全面整理,基础较为扎实;中古部分由海内外前贤倾力相注,又得史料之多寡与立论之难易配合适当之便,很快走上正轨,养成循正途而守轨则的专业自律,虽然这两部分也存在不断用外来框架重新条理本土材料,以及褒之则附庸蔚为大国,贬之则婢作夫人的偏弊。而晚近史一方面背负繁重的史料,另一方面其发端又主要是为了解决学术以外的社会问题,结果对于史料的重视以及运用史料的慎重,反而有所欠缺。于是只能较多地依赖于外来的解释框架,以便将有限的材料组合成条理系统,解决材料纷繁和缓不济急的难题。如此一来,所建立起来的“大体”,难免存在与史料史实不相符合的诸多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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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克服此类弊端,一般以为应当求助于宏观,即变换解释系统。实则凡后来与外在系统,均与当时当地不相凿纳,强求则势必削足适履。此虽为近代以来欧洲以外文化系统普遍面临的不得不然的尴尬,如果没有充分自觉,容易误将后来外在系统当成历史的本相,本末倒置为研究的前提。当务之急,反而是不可操之过急,只有对大量史料史实进行具体研究,积累到一定程度,才有可能归纳或总结出所谓一般。今人常说治史不能仅仅求真,其较高一级的目标当是寻找规律。其实二者本来统一。规律者,事物之普遍联系也。治史所凭借的天然时空联系,与逻辑联系往往一致,环环相扣,无限扩展。而且求真不仅要实事求是,更可以深入心境,探寻心路历程。求真的过程,适为不断延伸地解开个人、社会与自然连环相扣的普遍联系。在此过程中,规律将逐渐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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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此为准的,中国近现代史可以拓展的空间十分广阔,即使过往重点研究的部分,也大有深入的余地。从学术史的角度看,近代中国号称史料大发现的时代,因此前贤提出以新材料研究新问题为预流。虽然就声势影响而论,甲骨、简牍与敦煌遗文最为显赫,但无论数量之多还是种类之繁,清代以来的晚近史料无疑最为巨大纷繁。除了数以万计的各种刊印书籍之外,还有中外公私藏档、报纸杂志、函札电稿、日记年谱、家族系谱、契约文书等等,其数量远远超过历代文献的总和。其中相当大量的部分属于未刊,或是根本不欲示人的秘籍;有的虽曾刊行,但流通量小;有的当年流行一时,时过境迁,已成难得一见的稀世珍本。目前所据条理系统,是在这些史料大都未曾寓目的情况下,利用可见片断,依据后来外在理论的逻辑系统,发挥想象,以点成面,因陋就简勾勒而成。其因应时势需要的历史作用自然不可低估,但联想与历史是否吻合,还有待于史料的进一步发掘与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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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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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二十余年来,相关资料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大量出版或公布开放,可谓再一次史料大发现。而且与前此不同,除了浮出水面者外,学人还注意到水面以下冰山的巨大。例如学人素以《越缦堂日记》《翁同龢日记》《湘绮楼日记》和《缘督庐日记》为四大日记,以凸显其关系近代史事的重要,而近年出版的多种日记,于近代史事的重要性决不在四大日记之下,甚或在其上。据说这一时期已知未刊的日记稿本至少逾千种,其中不少以主人的地位而言,重要性亦复与上述相近。时势也为学人提供了可以从容向学的外在环境,不必仓促应急。两相配合,逐渐发现,以往所勾勒的线索脉络与历史本相之间颇有距离,有的甚至为假象所遮盖扭曲。如果充分解读史料,不为成见所囿,晚近历史的各章各节大都可以重新改写,有的恐怕将变得面目全非。其中以康有为和梁启超等维新派为中心的历史尤具典型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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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梁一派活跃于历史舞台中心的时期,主要是戊戌与庚子。康有为是以公羊学疑古的大家,相信史学之于政治有着密切关系,自然重视历史记忆影响后世的巨大作用。梁启超则是“新史学”的倡导者,知道改变历史的重要途径之一便是改写历史。戊戌政变后不久,梁启超就写了《戊戌政变记》,以当事人的身份对那一段历史作了记述,成为后来学人研究相关史事的重要依据。然而,梁启超的记录并非历史真实的完整影印,其中不仅因为立场利害的关系,对于诸多事实的陈述带有一面之词的偏见,而且出于后来某些政治目的的需要,有意掩饰或扭曲真相,使得历史记载适合其当下的政治需要。[6]1920年代梁启超撰写《中国历史研究法》时曾直言不讳:“吾二十年前所著《戊戌政变记》,后之作清史者记戊戌事,谁不认为可贵之史料。然谓所记悉为信史,吾已不敢自承。何则,感情作用所支配,不免将真迹放大也。”[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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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感情支配,还可以说是无心之失,更为严重的是,康、梁等人常在材料上大做手脚,使得文献的主次真伪发生混乱。因此,研究戊戌维新的历史,必须综合比勘朝野上下禹内海外各派人物公私明暗的种种记录,不仅注意材料署明的时间,还须注意材料何时问世及其保存和公布的背景。近年来,随着相关资料的陆续披露,其不尽不实之处逐渐显露,一些学人对于某些问题作了认真探究,还有许多背后的东西尚未得到澄清,需要等待更多的新材料,或是对新旧材料作进一步的梳理。历史的本相究竟如何,目前还宜粗不宜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在许多方面与康、梁的描述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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