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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史料的问世,不仅填补了历史拼图的缺失,刷新或恢复了历史图像,而且造成进一步解读旧史料的契机。治上古史所谓识一字成活一片,在晚近史的研究中只要肯用心苦读,当时有所悟。只是史料愈近愈繁,搜罗不易完全,熟记更加困难,或然性又大为增多。如果不能将各类新旧史料融会贯通,则无法将史料安置于适当位置,难免偏于一端,放大或缩小其于认识史实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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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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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相关史料的整理出版,蒙在庚子勤王之上的幻影逐渐褪去,历史的本相渐渐显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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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庚子勤王运动的重新认识,大致循着两条路径展开,一是对自立会的历史进一步深究。胡珠生在编辑《宋恕集》的基础上,参照《汪康年师友书札》等资料,撰写了《正气会及其〈会序〉三题》(《历史研究》1984年第6期)、《自立会历史新探》(《历史研究》1988年第5期),强调江浙派士绅在正气会到自立会发展脉络中所起的重要作用,由此可对长江流域的联合大举局面重新认识。二是发现保皇会勤王的主力正军在两广而非两湖。1982年出版的《康有为与保皇会》,选录康氏家属后人捐赠的康有为遗稿和保皇会员的来往函札,其中关于庚子勤王运动的数量较多。这些未经改篡的原始文献,为了解保皇会的勤王方略和实际运作,提供了重要依据。但由于解读困难,以及原有认识的偏差作祟,迟迟未能得到有效运用。直到1990年代,才逐渐为学界所重视和破解。林克光在所撰《革新派巨人康有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中对保皇会两广兴师的战略有概括性描述;汤志钧《孙中山和自立军》(《历史研究》1991年第1期)、《自立军起义前后的孙、康关系及其他——新加坡丘菽园家藏资料评析》(《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2期),[10]也提及保皇会在两广的布置;稍后,陈长年和我分别撰文详论保皇会庚子勤王的谋略与运作(陈长年:《康梁在两广的勤王活动》,《北京大学学报》1992年第6期;桑兵:《庚子保皇会的勤王谋略及其失败》,《历史研究》1993年第1期),至此,与保皇会相关的庚子勤王史的轮廓大体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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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前后,海内外一些学人如汤志钧、王慷鼎、赵令扬、杨天石、孔祥吉、黄宇和、中村哲夫、藤谷浩悦以及稍后容应萸、邱捷、郭世佑、廖梅等,不断发掘各种散见的史料,以求更多地将已有史料所蕴含的信息解出,从不同方面对于相关问题进行深入探讨,程度不同地有所贡献。拙著《清末新知识界的社团与活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一书,前四章《兴汉会的前因后果》《保皇会庚子勤王谋略及其失败》《勤王运动中各政治团体的关系》《保皇会的暗杀活动》,在解读新旧史料的基础上,分别从不同角度试图重建庚子勤王运动的史实。另有一些相关研究的进展,对某些具体细节的认识提供了帮助,如叶钟铃的《黄乃裳与南洋华人》(新加坡亚洲研究学会1995年版)、邱新民的《邱菽园生平》(胜友书局1993年版)、陈善伟的《唐才常年谱长编》(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等。随着研究的深入,一些既有著作,不仅有助于新史料的解读,本身也显现出新的含义,如张朋园的《梁启超与清季革命》。这使得因资料不足以及保皇会故布迷局而形成的有关勤王运动的诸多假象相继被勘破,真相逐渐显现,原来争议较多的保皇会与各派政治力量的关系也日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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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相关史料的确难读,虽经海内外众多学人的持续努力,还是有不少内容未能完全读懂,已经解读的部分间或有误。随着新史料的陆续披露,不断与既有史料比勘对读,时有心得收获,又相继撰写了十篇论文,并不断依据学界同好的研究和自己进一步研读史料,随时修订旧稿。自觉在现有史料的基础上,已尽可能地加以解读连贯,至于未能读出的部分,则信守阙疑,留有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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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目前情形而论,仍有两方面遗憾,其一,关于保皇会海外活动的资料。保皇会成立于海外,分会组织遍布世界各地,参与者大都是华人华侨,勤王运动的主要财政支持也来自华侨的捐款。在美洲、南洋、日本及港澳地区,保皇会和华侨创办了数十种报刊,除少数几种流传较广或已影印重版之外,多数难得一见庐山真面。参与保皇会的华侨后人及其团体,可能还保存有不少文献,目前见到的只有谭良和邱菽园的藏件。有此缺憾,迄今为止,关于海外各地保皇会的组织、人事和活动,大都语焉不详。近年来,日本、澳洲、南洋部分已有学人从不同方面加以研究,[11]而更为重要的美洲部分,虽有若干论文论及其中的一些人事,整体而言,缺漏尚多。若能汇集掌握相关资料,可以深入认识近代华侨华人的民族和群体自觉的进程,这也是保皇会影响近代中国历史最为重要的部分之一。此事限于条件,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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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一些重要收藏,其中可能包含不少关键信息,由于存在多方面限制,无法解读。如赵凤昌藏札。其人原为张之洞幕府的要员,后来尽管因故退出,但仍然参与晚清乃至民国的各种大事的暗箱操作,从东南互保到南北议和的许多重大事件,均在其寓所接洽磋商,然后形成正式文件,因此有人称之为天下幕府之枢机。还有一些重要人物的资料正在编辑整理之中,暂时不便查阅。另有为数不少的未刊日记、函札、文集、笔记等,无缘得见。将来公之于世,对现有材料还可以作进一步的印证解读,以扩大研究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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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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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贤治史,讲究搜罗材料要竭泽而渔,治晚近史事者对此应当全力以赴,但真正做到恐怕绝难。历史人事的联系无限延伸,又难以完整保存,而史料愈近愈繁,公私收藏不知界限,要想穷尽,再小的题目也无可能。因此,在具体研究时,掌握史料到何种程度方可出手,必然因事而异。这虽然是技术问题,却很难设立一定的科学尺度。今人将学问看得太过容易,著书立说,必看的相关资料尚未读过,已经放言高论者不在少数;有的虽然看过,却未必读懂;甚至有声明未曾读过,仍然要发表大通意见之人,高谈阔论,言不及义,全然外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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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以来,学人多用外来系统重新条理固有材料,犹如将亭台楼阁拆散,按西洋样式将原有的砖瓦木石重新组装,虽也不失为建筑,可是材料本来所有的相互关系及其所起的作用,已经面目全非,其整体组合所产生的意境韵味,更加迥异。这类论著用外来成见取舍本土材料,即使所用条理系统,因根源在外,国人难以验证,认真追究,出入也相当明显。经历了近代史料大发现的时代,今人能够看到的材料远过于前人,读懂材料的能力则尚不及前人。而且史料的价值愈高,愈是难读,利用者反而日趋鲜少。以今日的情形而论,“做什么”当然不可忽视,“怎样做”更加重要;“看得到”即发现资料还需努力,“读得懂”更加迫在眉睫。否则,家有金山,沿门托钵,入山探宝,却拾得破铜烂铁的情况将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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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料之于治史,有主料与辅料之分。主辅之别,虽然可以从材料的类型上大致分开,也不能一概而论,而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小说稗史所记,时有正史所遗漏或掩饰的事实。而档案运用不当,无非官样文章。书信日记,号称个人隐秘,近代却不乏有意留作史料之用者,不仅当时留心权衡,事后更有所删改,每每关键之处便有缺漏。近代报刊众多,往往党派牵连,所报道开始常由道听途说而来,后来也不过一面之词。但小道消息,未必不实,冠冕堂皇的内政外交,有时反而是欺世的幌子。许多后来人视为秘档的文件,当时传媒早有披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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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嘉考据,讲究信而有征,近人治史,重视第一手资料。其实,实事往往难得实证,即使亲身经历的所谓当事人,因利害各异,关系不一,无论当时的记录还是事后的陈述,都难免偏见。即使主观没有成见,对相关人事的了解掌握,也受所见所闻的限制,只能反映其所见所闻的一面,而无法全面展示本相。通过观照立场不同的各种记录陈述,一方面可以认识其中真实反映的部分和程度,逐渐接近事实本相,另一方面可以了解各人为何如此记录陈述的原因,进而探讨相关各人与此人事的关系及对此人事的态度。所以,资料的主次轻重,从类型判断只能相对而言,关键是看反映事实的程度和怎样反映事实。而这只能出现在研究的结尾而非前提。以晚近史料的繁复,如以能够自圆其说为标准,则但凡先立一说,大抵均能找到若干可以支撑的史料。成说固然容易,反证亦多。这种似是而非的论证,不足征信,适以乱真,久而久之,习以为常,似乎治晚近史事者毫无规矩可言,也无训练的必要,信口开河,反而美其名曰见仁见智。研究历史,不仅所论必须有据,更重要的是,作为论据的材料首先应当经过内证与外证的一套复杂检验程序,而检验的目的,不单是判断该史料是否可信,而要具体把握其可信的方面与程度,即在哪些方面多大程度上反映了事实,以及为何这些方面近真,其他方面则不能,何以不能。断真伪之于历史研究,还是相对简单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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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革命史的框架下,庚子勤王运动的政治倾向成为学人关注的重大问题。尽管论点不一,普遍的看法是将自立军视为从维新到革命的重要转折,分歧在于自立军本身的取向究竟如何,是否存在自相矛盾,自立军与革命、保皇双方的关系如何。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各派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各派内部也存在种种分歧和矛盾,甚至同一人的言行也因人因时因地因事而异,不可一概而论。当年朝野官绅固然有派系之分,但如果用后来的概念标准作教条式区分,尤其简单地以政治派属来判断人物的言行,强求明暗等不同场合下态度的一致,难免陷入曲解材料以就观点的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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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简单地用后来形成的革命史框架看待当时人的言行,并非放弃革命的观念。20世纪中国的历史,最典型的概括或许还是“革命”。对于大多数研究者而言,辛亥革命的“革命”内涵及其概念似乎不言而喻。在原有的认识框架中,太平天国也被赋予农民革命的标签,因而轮到辛亥,人们更加重视的是“革命”的属性,而不大关注辛亥革命之于“革命”的划时代意义。近年来,有学者对“革命”话语的现代性进行了极富启示性的考论,令人思路为之一转。[12]如果说20世纪中国可以用“革命”来标名,那么庚子勤王被视为这一时代的发端。通过辛亥革命,“革命”的话语实现了中西古今的融合,用时下的套语,即完成了由传统而现代的转型。再经过国民革命的洗礼,革命的发动者不仅实现了“革命”,而且建立起“革命”的话语权势。谢文孙认为,此后中国的一系列冲突,对立各方往往在同一套“革命”话语之下展开斗争,所争在于各自“革命”的正统性。[13]当“革命”成为政治正确的价值判断标准时,革命与否,已不再具有对等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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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思想史的路线考论“革命”话语的历史演进过程,作为长时效的趋向固然不错,总体方向上的确提供了新的议论空间,但要落实到具体的时地人,却令人感到几分愈有条理系统,离事实真相并不愈近的似是而非,像是“古史辨”的现代翻版。相比之下,仅凭头脑的睿智似乎难以应付史实的极端复杂,显出理论的苍白。从这一探索的观念启示回到丰富的史料与史实之中,可见“传说”的叠加不同于作伪,许多的“不知”会显露出“可能”,而更加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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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治史的角度看,关于“革命”话语现代性的考论,值得注意的是将“革命”一词的诠释意义和历史意义相区别,并从分辨汉语的革命、英语的revolution和日语的かくめい三者复杂的语境关系入手,仔细探讨“革命”一词的语义转化及其具体运用过程。[14]由此反观中国近代史的现有框架,不仅太平天国的“革命”是诠释分析的结果,孙中山也不得不将“革命”先行者的头衔让给梁启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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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再好的观念假设也要经受历史的验证,庚子勤王的史实表明,趋新各派和日本人士,都已将孙中山视为革命党的代表。因此,对于许多人来说,庚子勤王运动的确是他们走向革命的分水岭。而对于孙中山而言,却是以革命首领的身份参与庚子勤王运动。更为重要的是,反满固然是孙中山政治主张的重要内容,仅此而已,则不能脱离旧式以改朝换代为革命的窠臼,甚至不能与怀有帝王野心的刘学询等人划清界限。孙中山有其顺应世界潮流的新追求,当时各派人士或怀疑其是否真心实意,却也知道他与一味反满者不同。就此而论,中国革命的起点显然不应定在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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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革命与否,此时显然还没有成为政治正确的标志,甚至“革命”一词的含义也相当不稳定。一些人依然强调革命原有的改朝换代意义,而主张实际改变社会政治制度的革政。因此革命与不革命,还处于革新进步的同一阵营之内,可以平等地进行对话。就多数趋新士绅而言,革政较革命更容易接受。其原因并不一定是前者的方式较为温和,反倒是所带来的变化更具实质意义,而且不必给社会造成巨大灾难。戊戌前章太炎的区分是:“变郊号,柴社稷,谓之革命;礼秀民,聚俊材,谓之革政。今之亟务,曰:以革政挽革命。”[15]戊戌后汪康年、曾广铨主持的《中外日报》刊登《革政论》,批评守旧、维新两派各持己见,各分门户,所争不过意气。施政犹如衣食住房,必须因时制宜,与岁更易,短期可以修而新之,历久则不如改易之为愈也。“物敝则易,法敝则改制,同此一理也。”[16]庚子夏曾佑主张联络外强,以兵力胁退慈禧,请光绪亲政,再行新政,认为此举有形势极便、全体振动、下合人心、少杀人等四项好处。如革命党人不愿,可设法将革命、革政二党人化合为一宪政党人,具体办法是宪法规定凡满人所得之权利,汉人均能得之。[17]夏氏将革命与革政的区别仅仅定于反满,太过表面,当时革命党人并不以“革命”自囿,排斥其他方式和派系。内外交迫的危机局势使各派宗旨手段的分歧有所缩小,共识明显增加,所以孙中山可以接受长江流域用勤王名义实现大合,趋新各派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也纷纷联合秘密会社,准备动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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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学当然要与时俱进,只是不一定因时而异,陷入趋时与过时的轮回,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阅历、悟性,乃至智慧,不断地开发扩充,对于社会人生的领悟自然不同,学术品位和境界随之变化。孔子所谓: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能够超越年龄限制者当然是少年老成;不然,后知后觉,悔其少作,也可以不断提升。治学无常法,就此而论,学问必然分层分等,方法越好,难度越大,善用者越少。在学术领域,真理果然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所以学术应当自由而不能民主。不同的学术品位与境界之下,对历史的判断与鉴赏,差异极大,难以沟通。凡治学者,当有自觉,以免名不符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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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人好分纯学术与致用之学,至今犹然,而美其名曰思想与学术之别。仔细观察,所分不在内容形式,而在难度。真正高明的学人必须对社会历史人生有着超凡的真知灼见。只是水至清则无鱼,看得过于透彻,反而不愿亲临现场。而所治学问,又为凡人难于理解企及,于是视为无用;流于泛滥者反而易于为多数人所用。其实,曲高和寡固然不为当下所认同,却往往切中时弊,指引正轨,流传久远。不幸人类尚在茫然,需要时间去领悟其中真义。凡人认识的滞后,是庸人甚至骗子成为头羊的基础。社会常常因此而不得不如履薄冰,或面临深渊。如果思想不仅是畅所欲言,甚至信口开河,还须讲究言之成理,则此一理字,必然与学理相关,不可能无源无本,为所欲为。不少以思想家自居的人却要标明身份为学者,恐怕还是希望将自己与一般同样会思想的大众加以分别,以显示其价值的无可替代。只是如果其所本之学尚且不能胜人一筹,从学理看非常识即笑话,则赖以产生的见识居然能够高人一等,岂非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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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新史学”倡行以来,政治史的研究颇受非议,实则中国固有史学以政治史为大宗,是受历史文化的特性所制约,并非统治者的个人好恶所致。政治以胜负为基准,必须讲究权术。尽管后人多以顽固腐朽目之,近代好参与政坛角逐的官绅,大都心术极深,难以探测。非心智过之且能由政治角度予以理解同情,无法透视其内心思维,也就无从判断其外在言行。这可以说是对学人智慧耐力的极大考验。学人不察,一味借“新史学”开辟新领域之名,实则避难趋易,而心存取巧。凡事标新立异,大抵与表浅为伍,虽然易于出人头地,稍不留神,也容易误入邪魔外道。庚子勤王不仅是隐秘的政治,而且要武力谋国,所谓兵行诡道。学人须以同情理解政客与兵家之心,才能不为各种表象所惑,以免重蹈古今多少帝王为奏折所误的覆辙,为史料的表面字义所蒙蔽,令研究对象取笑于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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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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