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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弟子们依然我行我素,1902年11月康有为再度长函痛骂梁启超,至云:“因我辈言革之故,大病危在旦夕。”梁启超“见信惶恐之极,故连发两电往,其一云‘悔改’,其二云‘众痛改,望保摄’”。[91]并复函表示“痛自克责,悔过至诚”。康有为对此感到“深为喜幸。前事可作浮云过空,皆勿论也”。但他对“流质易变”的梁启超依然放心不下,一面指示其“只有力思抗外,不可无端内讧,抱定此旨而后可发论。至造国民基址,在开民智、求民权,至此为宗,此外不可再生支离矣”,一面力数其所造成的恶果:“自汝言革命后,人心大变大散,几不可合。盖宗旨不同,则父子亦决裂矣。……吾为兹惧,不知汝如何?抑尚以为公私当分,言革可救中国乎?同党因兹分裂,尚何救国之可言也。”[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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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有为的担心并非多余,梁启超后来告诉徐勤,他虽然表示悔改,“实则问诸本心,能大改乎?弟实未弃其主义也,不过迫于救长者之病耳”[93]。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1902年12月24日出版的《新民丛报》第22期刊登了署名“中国之新民”即梁启超撰写的《释革》一文,此文被后人当作梁启超本人政治观念的直接表述,但从中读出来的梁启超的政治倾向却言人人殊。最近具有代表性的解释,是陈建华认为此文较充分地体现了梁启超骑虎难下的复杂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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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醉心宣传的“革命”本身指一种长程效应,而当时中国难以提供实践渐进革命的社会条件。另一方面当政治革命成为压倒性的议题时,他的软性“革命”不仅在客观上支持了反满革命思潮,而且有效地消解了民众原先对“造反”的恐惧心理。更为吊诡的是,此时梁氏既痛恨那个激进的“革命”口号,同时仍然迷信自己的渐进“革命”……他似乎坚持在“变革”的意义上继续传播“革命”,且寄希望于长程的启蒙运动,用心良苦。当他意识到他已经陷入自己制造的“革命”的语言铁笼里,开始怀疑使用“革命”一词的合理性,他甚至认为日本人用“革命”来翻译“revolution”根本就不确当,试图提出改用“变革”一词。实际上他深刻认识到“革命”这一词语所蕴藏的民族历史记忆和文化心理习惯。因此他在该文中大力攻击的是与“革命”相连的传统意识。[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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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则梁启超的难言之隐,恰是迫于康有为的压力,不能正面宣传他所主张的扑满“革命”。而他的本意,恐怕正是用汉语替代的“变革”一词,为激进“革命”的合法化开辟通道。所说“国民如欲自存,必自力倡大变革实行大变革始”,虽然为君主官吏留有“附于国民以自存”的余地,其实就是革命,而且是法国大革命式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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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等人言革,并且在康有为的高压之下依然坚持,除认识见闻的增长引起思想的变化外,时势使然是一大要因。庚子以后,清政府的所作所为,令保皇党感觉不到革新的希望,革命成为海外华侨和留学生的普遍趋向。尤其是在北美各埠活动的徐勤、梁启田、欧榘甲、陈继俨等人,“知洪门大可利用,乃先后投身致公堂党籍,以联络彼中之有力者”[95]。而洪门多少仍然具有反清意识,保皇会员与之交往,当然要顺应其势。1902年,表态放弃革命的徐勤还是忍不住函告康有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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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各埠之稍聪明者,无一人不言革命,即现在同门同志,同办事之人,亦无一人不如是。即使强制之,口虽不言,而心亦终不以为然也。至于东中、米中游学诸生,更无论矣。盖民智渐开,止之无可止。……今各埠之人,弟子所到者动问曰:皇上不复位,则如何?则必应之曰:求自立。欲保救皇上,则如之何?则必应之曰:起兵。若云待时听天,则失人心矣,汉口亦不可起矣,□□起兵及自立之说,实与保皇相因而至也。若云起兵不可,自立不可,则人必曰开会何用,又何必筹款乎!天下之事岂有束手而待耶。弟子闻此言,实无言以对之。檀山、雪梨之失,未始不由于此。[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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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有为反复声称身受衣带之诏不能叛上,梁启超则认为这是私意而非出以公心,既然没有依靠光绪重开新局的可能,就不能不考虑如何另辟蹊径以实现政治变革的目标,而破坏性的革命一途无疑首当其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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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余波回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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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梁启超等人对于革命并非义无反顾,令他们迟疑的要因,一是革命可能造成惨烈牺牲,二是发动者缺乏自觉,革命容易走向割据专制。这也是其间依然“欲奉王权以开民智,分官权以保民生”[97]的黄遵宪与之反复讨论的问题。因此,在康有为的压力与形势的逼迫之下,梁启超等人多少有些犹豫不决。同时,局势的急速变化又使他们感到时不我待,否则可能被踢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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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师徒均无法说服对方,尤其是梁启超自己也举棋不定的情形下,梁自然会想起1902年5月间他曾对康有为提出过的民意取决方式。对此王学庄先生有一极具真知灼见的推测,他认为,1903年元旦留日学生团拜大会上,马君武和樊锥两人在演说中分别鼓吹排满和同种主张,很可能是梁启超事先布置导演的一出双簧,目的在于测试民心向背,以便向康有为进言,促其适时变换宗旨。根据之一,樊锥前此已经倾向反满;根据之二,马君武的四首《壬寅春送梁任父之美洲》诗,当写于癸卯而倒填日期,因为梁启超赴美在1903年初,1902年春他并无美洲之行。其中二首为:“千古两箴言,四海几同道?神州风云恶,祝君归来早。”“抚剑借青锋,饮冰疗内热。志士多苦心,临歧不能说。”[98]明显有希望早定宗旨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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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说不易找到直接证据,却不无可信。癸卯元旦演说当日,与会留学生首推马君武上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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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登坛力数满人今昔之残暴,窃位之可恶,误国之可恨,应如何仇视,如何看待。座中除三十余名满人外,约有五六百人皆鼓掌。逾刻满人互相语曰:“宁送朋友,不与家奴,诚吾人待汉奴不易之策也。”马退而湘人樊锥继之,言:“中国患在外而不在内,满虽外族,仍为黄种,不宜同种相仇,与人以鹬蚌之利。”满堂寂然无和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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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似乎更加坚定了梁启超革命的信念,赴美途中他对东京留学界元旦大会的影响颇为关注。当时以良弼为首的满族亲贵学生,对于马君武公开演说排满反应极为强烈,“倡立一会,其宗旨有三,第一,禀求政府禁汉人学兵。第二,削夺汉官之权。第三,杀灭汉族。会中人若得势之日,不杀汉人,群斥为猪狗,决不认为满人。”[99]4月,梁启超从温哥华致函徐勤,忿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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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学生有大闹事。因满洲鬼良弼(满人派来学兵者)干涉监督,不许送学生学军故也。须开一十八省汉族统一学生会云。中国实舍革命外无别法,惟今勿言耳。[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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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又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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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每见新闻,辄勃勃欲动,弟深信中国之万不能不革命。今怀此志,转益深也。即此次到美演说时,固未言革,然与惠伯、章轩谈及,犹不能不主此义也。舍是则我辈日日在外劝捐,有何名目耶?兄想亦谓然,但不可以告长者,再触其怒,致伤生耳。[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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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2月16日高山(当为罗普)函告康有为所谓“任近来大改宗旨,极知革之不可行,且劝人勿言,其往日所纵论,洵出于一时高兴耳”[102],只不过是为了让康有为释疑放心的托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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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3年梁启超的美洲之行,一方面怀抱宗旨抉择的信念,“誓将适彼世界共和政体之祖国,问政求学观其光”[103],一方面感受“海外人之热心,益觉得非轰轰烈烈再做一场,则此身真无颜立于天地”,决心“誓将去空言界,以入于实事界矣”。他开始相当乐观,认为“此行目的颇达五、六,大约实业界之基础可成八、九,秘密界之基础亦得三、四也”。[104]但年底东还时却宣称:“呜呼!共和共和……吾与汝长别矣。”“吾自美国来而梦俄罗斯者也。吾知昔之与吾友共和者,其将唾余”,欲“以今日之我与昔日之我挑战”。[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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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一大逆转的原因,时人议论各不相同,梁启超本人当时及事后的解释也不一致,概言之,有中国人资格不足及自己信奉的理论翻新两大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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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前者,梁启超民元在报界欢迎会演说时列举了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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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见留学界及内地学校,因革命思想传播之故,频闹风潮。窃计学生求学,将以为国家建设之用,雅不欲破坏之学说,深入青年之脑中。又见乎无限制之自由平等说,流弊无穷,惴惴然惧。又默察人民程度,增进非易,恐秩序一破之后,青黄不接,暴民踵兴,虽提倡革命诸贤,亦苦于收拾。加以比年国家财政国民生计,艰窘皆达极点,恐事机一发,为人劫持,或至亡国。而现在西藏、蒙古离畔分携之噩耗,又当时所日夜念及,而引以为戚。自此种思想来往于胸中,于是极端之破坏不敢主张矣。[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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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后者,梁启超在《政治学大家伯伦知理之学说》中加以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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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心醉共和政体也有年……今读伯、波两博士之所论,不禁冷水浇背,一旦尽失其所据,皇皇然不知何途之从而可也。如两博士所述,共和国民应有之资格,我同胞虽一不具,且历史上遗传性习,适与彼成反比例。此吾党所不能为讳者也。今吾强欲行之,无论其行而不至也,即至矣,吾将学法兰西乎?吾将学南美诸国乎?彼历史之告我者,抑何其森严而可畏也。岂惟历史,即理论吾其能逃难耶?吾党之醉共和梦共和歌舞共和尸祝共和,岂有他哉,为幸福耳,为自由耳,而孰意稽之历史,乃将不得幸福而得乱亡,征诸理论,乃将不得自由而得专制。然则吾于共和何求哉!何乐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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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仔细考察,上述解释所涉各点,有些此前已经存在,如对留学界及内地学堂学生频闹风潮的看法,梁赴美前已“欲大奖励德育,亦大有所鉴于近日少年风气之大坏也”[107]。介绍伯伦知理的国家学说,时间更早在《清议报》前期[108];对法国大革命式的惨烈的担心也一直存在,态度却因时而异。有些原因则只是后来起附加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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