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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不仅是雷家的事,甚至牵涉到地方袍哥的名望和体面。袍哥舵把子佟念生听说这事,也觉得非同小可,很是恼怒:副舵把子家中丫头,居然会给人拐跑了,这还了得!这些事情传出去,其他公口的人会怎样想?兄弟们以后还怎样在江湖上混呢?于是命令兄弟们火速破案,捉拿逃跑的丫头。袍哥毕竟能量不小,耳目众多,情报网络遍布各地,三天以后竟然打听到了俊芳的下落。兄弟们报告,俊芳现藏在距“望镇”500里左右的一处山区,带俊芳逃走的老李,也是袍哥中人,老李的哥哥在地方上当稽查,相当有势力。佟念生听到这个老李的背景,才感觉到要处理这个案子,比想象中复杂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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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念生进一步了解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得知俊芳的逃跑,是在遭受了一顿毒打以后,“带着遍体伤痕而逃出虎口”。[19] 在大家看来,这也是出于自卫。有了这层原委,案子的严重性无形中便减轻了一大半。再加上对手的势力也不弱,如果硬要把俊芳抓回来,势必和对方袍哥集团发生矛盾和冲突,这样做是否值得?佟念生也深知雷明远的近况,为他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感觉似乎也没有必要。因此对于处理这件事,开始支支吾吾、拖拖拉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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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想而知,作为一个副舵把子,家里面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连自己的码头都不肯出面搞定,可见雷明远的地位已经降到何等的地步!雷明远看到正舵把子对此事的处理比较淡漠,自己的威望又不如往昔,也只有“在一种无可奈何的状态之下不了了之”。其实,作为“望镇”袍哥的正副舵把子,佟念生和雷明远之间的关系也并不是很和谐,两人数年前就因为争权夺利而结下了梁子。这次俊芳的逃跑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佟没有过于追究,这也是一个主要的原因。雷明远只好自认晦气,表面上还得“以一种宽宏大量,不在乎的态度处之”。[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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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大娘对捉回俊芳也并不是很感兴趣,她也知道捉回来的可能性不大。退一步讲,即使捉回,袍哥也不好严惩,怎样处置,码头还必须开会商量,难免要追踪事情的原委,细节一旦讲出来,对雷家来说更不体面。加上俊芳已经大了,也不可能把她锁起来,如果收不住心,抓回来也会再逃。雷大娘为俊芳算过命,按照命书的说法,雷明远有五两骨头重,但是俊芳只有一两二钱,也就是说“命苦”。[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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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沈宝媛没有提到雷大娘这个算法的依据,但是根据所“称”的骨头多重,预测一个人的命运,显然是按照唐代袁天罡的“称骨算命法”。袁天罡系唐初成都人,专星象预测,据传著有《袁天罡称骨歌》《六壬课》《五行相书》《推背图说》(与李淳风合著)等。“称骨算命法”宣称,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各有定数,分别对应了不同重量。只要把这些因素对应的重量加在一起,按照《称骨歌》一查,就可确定这个人一生的命运,得知他或她的吉凶祸福和荣辱盛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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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袁天罡称骨歌》,“五两重”的骨就是:“衣食无亏,一生富贵之命,为利为名终日劳,中年福禄也多遭,老来是有财星照,不比前番目下高。”其下还有一个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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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命为人正直,伶俐灵巧,有机变,平生无大难,祖业无靠,自成自立,白手成家,亲朋冷落,兄弟少力,可得四方之财,好一双挣钱手,没有一个聚钱斗,满面春风人道好,一生不足自爱知,妻迟子晚,初限奔波,中限四十岁方交大运,犹如枯木逢春,四十九岁有一灾,其年福星高照,有十年大运,财禄丰盈大吉昌,妻宫铁硬同偕老,子息一双可送终,寿元六十九岁,卒于冬月之中。[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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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照雷明远的人生经历,和上述说法也真有一些巧合的地方,诸如“为利为名终日劳”,可以暗示他对袍哥活动的参与;“中年福禄也多遭”,可以指他失佃的打击;但是所谓“老来是有财星照”,至少1946年还看不到这个趋向。注释则更近似于雷的情况,虽然我们不知道他是否“祖业无靠”,但是“自成自立”似乎是没有问题的。我们不敢说他是否“亲朋冷落”,但是他“兄弟少力”是肯定的——有两个兄弟,但其中一个死得早。作为一个袍哥副舵把子,他“可得四方之财”应该也是说得通的。至于“好一双挣钱手”,但是没有一个“聚钱斗”,就是说他存不住财,应该是整个描述中最准确的地方。沈宝媛的调查中没有说雷明远的年纪,但是根据第四章提到的,雷明远的原配黄氏,“现年四十”,他的长子具龙在1945年十六岁,就是说黄氏在24岁时生具龙。那个时候一般农村青年会娶比自己小的女性,因此,我估计雷明远在1945年应该是四五十岁。如果我们把他娶雷大娘算成“交大运”的话,那么他就是“枯木逢春”。至于“四十九岁有一灾”,是否就是现在他失佃之事的暗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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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宝媛说雷大娘给俊芳算了命,她的骨重只有“一两二钱”。我估计雷大娘应该是说“二两一钱”,如果不是沈这里记错了,那就是雷大娘说错了。因为按照《袁天罡称骨歌》,这是最“贱”的命了:“短命非业谓大空,平生灾难事重重,凶祸濒临陷逆境,终世困苦事不成。”这么轻的骨,只有“终身行乞孤苦之命”。[23] 我猜想,当俊芳倔强的劲发起来,和雷大爷对抗的时候,雷大娘可能也劝告过俊芳,告诉她算命的结果,让她服软、认命,免得吃更大的亏。但是,俊芳偏不认命,偏要和命运抗争,看来她的抗争,还真的为她带来了一个不坏的结局。甚至有李劼人《死水微澜》里石板滩的蔡大嫂那样的命,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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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雷大娘说俊芳“命苦”,也可能是找一个自我开脱的借口:不是雷家待俊芳不好,而是俊芳自己命不好。对于家道的中落,雷大娘甚至也有点怪罪俊芳的意思。她向人家诉说:“家里这一两年以来开始倒霉,都是俊芳这个苦命根子牵累的。”而且还举有例子:俊芳来了后,母鸡被黄鼠狼吃了,小鸡也喂死了,六条母猪相继得猪瘟而死,接着大门变形也关不住了,厨房的锅铲莫名其妙地发出响声,田里的收成也越来越差,到现在干脆连田也没有了,屋也住不成了,还被驱赶着马上搬家!所以,她觉得俊芳就是“败家精”,她远走高飞,带走了霉运,说不定可以让雷家时来运转呢?[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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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大娘倒是心疼被偷的衣物,毕竟家境不如以前,如果财物的损失能够追回来,那就最好。但是以佟念生为首的袍哥对追回衣物的事,也不想费太大的力,他们觉得既然雷家从来没有给过俊芳薪金,那么偷走几件衣物,也算是两不相欠了。也有街坊劝雷大娘,俊芳偷走的东西都已经用脏了,还要它们作什么呢?自尊心强的雷大娘也不好再继续追讨失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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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2月17日,淑英的学校开始注册,但是学费要缴六万余元,怎样凑齐这笔不小的数目?雷大娘很慎重地向雷大爷提出,卖两石米筹钱。[25] 但是雷明远既没有表示赞成,也没有表示反对,只是模棱两可地拖着。此时,雷大娘却从旁处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雷明远准备要再纳一个妾。这女人是再醮的,家里只有母亲,有30亩田,住成都外西,也是开烟馆的。据说她是一个小学教师,很时髦,还烫了头发,穿蓝布长衫。雷大娘知道了雷明远的这个计划,并没有声张,只同他吵着要给女儿交学费。但他没有应承,她就跑到袍哥管事五哥刘子兴那里去大闹,从管事那里拿了七万元,替女儿交了学费。这还真印证了前面所说的,管事五爷是“望镇”袍哥中最能捞钱的;同时这也说明,管事的钱经常会用于为袍哥弟兄们排忧解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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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0日那天,雷大娘就正式发作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叫喊着要与雷明远离婚。一边大骂那个“坏女人”,要跟那个女人拼命,一边披头散发地到处诉说自己苦命,如何支撑这个家,如何帮丈夫在江湖上立足等。她以“最下流的话”来比喻自己的丈夫与那个“坏女人”。雷明远只是在一旁鼓着眼睛,并不直接与雷大娘交锋。最后实在听不下去,穿上衣服一走了之。但是,对雷大娘来说,真的要离开这个苦心经营的家,还是很犹豫的。她也没有想清楚,要是真的离婚了,以后怎么过日子?要是不走,自己又怎咽得下这口气?守着一个鸦片鬼,还要和他的小老婆住在一起,自己的颜面又往哪里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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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大娘决定双管齐下,一方面准备去法院控告丈夫,另一方面动用各种熟人关系来劝告雷明远。她坚信不能这么忍气吞声,也不甘心就此妥协,决定请律师递呈子告状,要把雷大爷的烟盘子拿到法院里去。她还独自进了城,去找一个姓刘的肉铺老板——他是雷家最熟的朋友,请他出面劝说雷明远。城里的事情办妥,回家后就把衣服、箱子等收拾好,准备离开这个家。[26] 肉铺老板老刘特意出城来到雷家,想帮忙缓和这件事。雷明远见到来客,知道是雷大娘搬来的救兵,只是默不作声,对来客不理不睬,仿佛家里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样。雷大娘在一旁气鼓鼓地坐着。刘老板也不好开口说这件事,尴尬地坐一会儿也只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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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望镇”的袍哥弟兄们知道这一消息后,便陆续赶来劝慰调解。正如前面第八章所提到的,袍哥经常参与纠纷调解,这次是调解他们内部的问题了——虽然这不过是家务事。首先出头的是五哥刘子兴,先是费了许多口舌劝雷大娘,要她不要想不开,然后再去探询雷明远的口风。雷依然对客人不理不睬,暗示着他的家务事不由旁人干涉。刘子兴碰到这样一个软钉子,心里很不痛快,一方面通知袍哥各弟兄,另一方面告诉雷大娘:既然雷明远不看重兄弟情分,那么你雷大娘只管向法院里去告,出了事有我们弟兄替你撑腰。[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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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风声传出去以后,雷明远的态度有些软化了。他也知道他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自己在袍哥中的威望已大不如以前,过去的弟兄对他也不一定买账;只得用比较和蔼的态度对待妻子和袍哥兄弟。为打破僵局,他给了淑英3000元零用钱,又给了雷大娘买菜的钱。另外,前主人房的暂住期也到了,必须转交给蔡家了,所以开始和雷大娘商量搬家的事。其实雷大娘也没有多少选择,所以也借此下了台阶,不再吵闹,纳妾的事谁也没有再提起。后来他们找到一处房子,和两家推车的人做邻居。[28] 推车人都是劳力者,雷明远失去了他旧日的威风,日暮途穷,开始了一个普通下层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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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里,读者可能也觉察到了,雷明远不过是外强中干的人。实际上,他所谓的权威,也就是在家庭内部而已。我们所看到的若干例暴力事件,都是对家庭成员实施的。对逃跑丫头的情人、接佃的蔡家、尤姓地主,我们看到的都是他的无能为力。这时的雷明远,已经全然没有了过去的精干和威武,鸦片的摧残不只是肉体上的,精神上也萎靡不振了。搬家的时候,雷明远挑着一担日用家具,后面跟着雷大娘,住进这狭小阴暗的两间陋室。他把烧烟馆的家具也都搬来了,打算在这里继续经营贩卖鸦片的生意,但依旧终日躺睡在榻上,过着烟瘾。雷大娘心里面也没有底,照这样下去,雷明远到底还可以活多久?沈宝媛对他的未来也不抱乐观的态度,觉得“他会断送未来短促的余生”[29] (图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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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2 推车的苦力在休息。甘博拍摄于1917—1919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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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美国杜克大学D.M.鲁宾斯坦珍稀图书和手稿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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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 第四部分 寻找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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