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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崇义桥还有一座关帝庙,一份资料记述了1932年秋天,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第三路游击司令部,便设在“成都县崇义桥关帝庙内”。而且还讲述了司令江健龙和当地袍哥的关系。当时崇义桥的袍哥舵把子是周景星,他决定拜访江司令。周家很有钱,他卖了50亩水田,想拿钱买官,并且欢迎江健龙把司令部设在他的码头上。这位江司令过去也是在袍哥里混的人物,为了显示军威,他令卫兵在外面列队欢迎。周到了以后,先在关庙对面的茶铺吃茶,作为袍哥首领、在江湖上混的人,疑心最重,看到一拨军人站在门口,唯恐被人出卖暗算,便赶快撤退,从茶铺后门飞奔而去。当军人把场面布置好,去茶馆请周时,才发现人早溜了。一连几天周景星都没有回崇义桥,江健龙只好派副官持自己的亲笔信去看他。后来江给了周景星一个上校参议官的闲差。[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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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庆源在1944年调查川西平原的茶馆时,在“在崇义场(成都北门外的一个乡下集镇——原注)三十几家茶铺中”,“发现十几家门口有旅馆的标志”。[24] 这里透露了更多的关于崇义桥的信息。小小乡场上,竟然有30余家茶馆。如前所述,成都平原上的许多茶馆,就是袍哥的公口所在地。我们也已经知道,雷明远一天到晚都在茶馆里耗着。我们甚至可以想象,王庆源到崇义桥调查茶馆的时候,雷明远也可能在那里,他们面对面地碰见,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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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铁流写了一部长篇自传体的纪实性作品,展示了自己一生的沉浮和坎坷,其中包括他对家乡崇义桥的回忆,使我们对崇义桥的乡村生活有了进一步的细节认识。他老家是崇义桥乡高家巷村,距成都二十里。可以想象,他在家乡的时候,也正是雷明远作为袍哥舵把子风光的时候,崇义毕竟是小地方,说不定他们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在某件事情上,还有过交集呢!那里的庄稼人,并不经常去成都,农民一般去附近的三个乡场赶场,即崇义桥场,逢二五八,距家五里;天回镇,逢三六九,距家九里;两路口,逢一四七,距家十二里。由于崇义桥最近,去得最多。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场期安排都是错开的,如果农民和小贩想赶场,几乎每天都有机会,只需按照日期选择不同地点。“赶场天一街是人,叫卖叫买,乱哄哄闹喳喳,人挤人肩擦肩,煞是热闹。乡下人卖的多是鸡鸭蛋,差急钱时才去卖点粮食;买回的东西多半是油盐酱醋,花布洋布之类。女人们多半是将平时织的网篼,每半月拿去找庄头(又称贩子)换点钱,以做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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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时日本飞机常来轰炸成都,警报器装在四个城门的城墙上,只要一发现日本飞机,就开始报警,城里人携老扶幼,没命地往乡下跑,“钻树林藏坟坝到处是人”。当时铁流的家庭刚搬到成都,但是由于成都不安全,便把他送回乡下老家崇义桥,寄居在二伯家。由于不能在家吃白饭,就帮二伯做一些田里活。在乡下躲警报的那段日子,使他对老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是一座品字形院子,有四间住房,外加两个横厅、一个下屋、一个装稻谷的仓屋,外加磨坊、牛圈、堂屋。院子四周是泥坯土墙,院子后面是茂密的竹林,竹子又多又密,四季阴凉。每隔三五天,他都去竹林里收集落叶,背回厨房当柴火。厨房特别大,灶台上有三口锅,一口煮饭,一口炒菜,一口煮猪食,灶口前挂有一个吊壶,随时都有热水用。柴房里堆着菜秆、麦秆、胡豆秆以及树干树枝,烧过的草木灰是非常好的农家肥料。院子前后都有小河沟,后面那条是从董家堰流下的,清凉的水围绕竹林缓缓流淌,还有一小段进入了竹林,上面放上几块石板,作洗衣服之用。夏天,他喜欢光着足在沟里玩水,凉凉的感觉使人心旷神怡。前面那条河沟很宽,是陈家碾流下来的水,水深湍急,他从来不敢下水,驾打鱼船在河面上打鱼。他们并不用网,而是靠鱼老鸹,一叶扁舟,鱼老鸹站在船舷上,打鱼人手一挥,它们就钻进水里,不一会儿就把鱼衔上来,渔夫把鱼放在鱼篓里,然后奖励一条小鱼。它们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铁箍,使它们无法吞进大鱼。家乡留给他的美好的记忆,像是“一幅画,一组诗,一首歌”,深深地刻在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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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流这里对崇义桥老家的描写,和前面第二章白锦娟所记叙的九里桥傅太婆的房屋和环境状况,真是非常相似。可见当时川西平原农民的居住环境,基本上和这些描述差不多。他们的居住环境和条件,比我们过去想象的“旧社会”的农民状况,实际上要好得多(图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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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胜利后,内战爆发,秩序很不安定。为了维持治安,乡和村都组织了自卫,铁流的二伯家有一支马枪、一支步枪,晚上轮流去不远的腰店子守夜,防范土匪。乡间的生活越来越困难,到了二三月青黄不接的时候,穷人成群结队到有钱人家抢粮,叫“吃大户”。但到庄稼成熟的时候,“吃大户”便不见踪迹了。“乡长宋炳光又是哥老会的大爷”,穷人听他招呼,只要“吃大户”不闹得太过分,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这里他提到的乡长兼袍哥大爷宋炳光,从时间和当时所担任的职务看,有可能就是沈宝媛报告中的佟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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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5-6 典型的川西平原农家院落,左边是瓦房和一尊神塔,右边是茅草房,一出院子就是稻田。甘博摄于1917—1919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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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美国杜克大学D.M.鲁宾斯坦珍稀图书和手稿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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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流的二伯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很会经营,从不浪费一分钱,甚至赶场天不在外面花钱买水喝,不到农忙绝不雇长工短工。这样,家道逐日兴旺,到1949年前夕积攒了不少钱,购置了田土,常常翻地契看,并告诉家人:“我种了一辈子田,现在才有了自己的土地,这东西贼娃子偷不走,棒客(土匪)抢不走,只有不争气的子孙才卖掉。”[25] 但是好景不长,土改时他差点被划成地主成分,他好说歹说,经过反复查实,最后定为自耕富农,买的田土全被征收,因为按土改政策规定:地主的田产是没收,富农的田产是征收。他为此气得半死,常常捶胸顿足地说:“那田地是我辛苦大半辈子挣来的钱买的,怎么一下就成了人家的了?”此事对他打击甚大,自此闷不作声,不久开始吐血,后来在大饥荒中饿死。[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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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流的这些描述,生动反映了在政权更迭的那个时期,一个普通农户的经历。对不少完全没有田产的佃农来说,他们可以从土改中分到一块田地,实现祖辈没有实现的梦想。对几代人辛苦积累田产的地主和富农来说,便是他们噩梦的开始。对于本书的主角袍哥来说,他们近三百年的历史,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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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 第十六章 袍哥的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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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义桥这个小地方,在成都和平解放中,还扮演了一个小小的角色。据川西和平起义的主要角色之一,原四川省政府主席邓锡侯回忆,在起义前,他和川军另两位首领刘文辉、潘文华的心情相当矛盾:虽明知蒋政权必败,但没有预料到崩溃得那么迅速;虽明知共产党必胜,但对中共政策和个人前途仍疑惧重重,因为他们都曾经和红军打过仗。当时蒋介石的嫡系四川省主席王陵基对他们也有防备。淮海战役后,蒋介石政权岌岌可危,当时这些川军首领不希望溃败部队退到四川,但王陵基不可能与他们合作。王为了表示对蒋介石的忠心,帮助蒋作垂死挣扎,积极扩充保安团队,“不惜糜烂地方”。邓、刘、潘预见到共产党很快将进入四川,他们所要做的就是“保境安民”,“和平迎接解放,使四川免于战祸”。1949年夏,他们实际上已经和解放军刘(伯承)邓(小平)大军建立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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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7日上午,他们在刘文辉家聚会。蒋介石约见刘文辉,邓和刘担心可能蒋要逼迫他们上飞机去台湾,便与刘密商出走办法。当时两家门前暗探密布,出入皆受到监视,他们决定不带行李,先后出北门,邓携带猎枪,以出城打猎为借口。刘则称有病,要去医院看病。他们先后通过外北检查站,在城隍庙会合,然后在梁家巷乘车去崇义桥,次日转移到龙桥,开始进行军事部署,并联络各乡民团。12月9日,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三人发布告全川民众书,正式通电起义。邓锡侯后来说:“这是我们公开与蒋介石决裂、投向人民的开始,也是我们接受中国共产党领导、走向新生的开始。”尽管蒋介石命令胡宗南对他们施加压力,但是川军也在崇义桥以西布置了重兵,一直坚持到月底解放军逼近成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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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7日解放军进入成都,川西平原基本上为共产党所控制。各郊县的地方政府和地方武装,看到国民党大势已去,也纷纷改换门庭。袍哥有着和政府对抗的丰富经验,这是他们能够发展壮大的必不可少的保障。但是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当新政权来临,袍哥庞大的组织,过去的丰富经验,以及手中的武器,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被摧毁。袍哥的一般成员向政府自首后,基本可以不受冲击,但是除了那些和中共有密切关系的袍哥首领,其他舵把子的结局就很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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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袍哥头目被处决,大量袍哥成员受到各种形式的惩罚,当然也有一些幸存下来。这些幸存下来的袍哥,大概有几种情况:一是那些底层袍哥,本来参加这个组织就是为了寻求保护,没有任何权力,属于共产党所称的“人民”和“被压迫者”。二是那些与共产党有一定关系的袍哥,他们与国民党地方政府有矛盾,暗中同情和支持共产党的活动。[2] 三是虽然在袍哥中有一定的地位,但处事比较温和,在地方上没有什么敌人,也没有干过“坏事”。本书多次提到的蔡兴华属于第二类,所以他有机会在晚年时(1987)讲述自己的历史,说出自己当袍哥的经历。也由于与共产党的这层关系,蔡才得以在“镇压反革命”的运动中幸存,这个运动中袍哥上层几乎被一网打尽,很多受到镇压。礼号袍哥都是下层人,因此共产党不会太为难他们。蔡表示,当袍哥大爷给他带来经济压力和无穷烦恼,“真正要解除这种烦恼,只有终结袍哥这种组织。直到新中国成立,我才算脱离苦恼”。[3] 我们不清楚这是不是他的肺腑之言,他对失去大爷的地位是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憾;我们知道的是,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他并没有多少选择。而且他与“进步人士”的长期来往,使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对新政权持欢迎的态度(图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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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哥的舵把子们,除了像蔡兴华那样的共产党的朋友,1949年以后几乎都在劫难逃。由地方政府主持的文史资料的编撰和写作,对他们也多持讨伐的口吻。在过去的若干年里,我翻阅了四川省、市、县、区各级所编撰的几乎全部文史资料中关于袍哥的文章,特别是对地方袍哥著名人物的描写。本书多次提到的关于金堂县袍哥舵把子贺松的那篇文章,便是文史资料对袍哥的一个典型的叙事,是在《霸踞竹篙集党、政、军、匪、袍于一身的反动人物贺松》这样的标题下展开的,我们不用看内容就知道是一个地方恶人的传记。也就是说,这些资料的写作目的,就是把这样的“坏人”和所干的坏事,记载下来进行鞭挞。我们也知道了贺松最后的结局:1949年12月,解放军进入金堂县,贺松为了“挽救自己的灭亡,疯狂地垂死挣扎”,多次“组织暴乱”。1950年7月被判处死刑,“在金堂县城厢镇原县立中学校园内执行枪决”。[4] 其实,金堂距崇义桥,也不过五六十公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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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6-1 龙泉驿的乡场首领,估计是一个袍哥大爷。照片由美国《生活》杂志摄影记者C.麦丹斯于1941年在龙泉驿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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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格蒂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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