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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有意思就在于,“亚罗号”被缉拿时,它的登记恰好已过期,而船上所谓的“英国旗”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因当时船上只有信号旗,如果英方说的“扯旗”举动确实存在的话,那“被侮辱”的也只是信号旗。如果说“亚罗号”非要与英国扯上关系的话,那就是它的船长肯尼迪是个货真价实的英国人,正是他回到广州后向巴夏礼绘声绘色的描述了当时的恼人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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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英国的驻华领事,巴夏礼的确有责任去保护他的同胞肯尼迪船长,但就“亚罗号”而言,它的船主与船属国均与英国没有直接联系,因而巴夏礼的抗议更像是一种“无礼闹三分”的莫名之举。当然,“亚罗号”与肯尼迪船长并不是巴夏礼的关注焦点,他的真实用意是要借此来推动“入城与修约”这盘更大的棋局。在叶名琛已释放了12名嫌犯的情况下,英国舰队仍于10月14日掳去中方一艘官船作为报复;一周后,英军又在司令西马糜厘的率领下攻击珠江两岸的炮台。至此,“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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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人选择的进攻时机对叶名琛来说是极其要命的,因他当时无兵可派——他的兵力都在广东与江西、福建交界的边境上防备或与举义的农民军交战,而且他也没有钱——库银早已被太平军所引发的内战中消耗殆尽。在逆江而上的英国舰队面前,广州也无险可守,说它是个不设防城市,并不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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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国人汹汹气势下,叶名琛的表现还算镇定。当英国舰队越过虎门并炮轰广州东郊炮台时,正在监阅武秀才们乡试比武的叶名琛不为所动,他交代属下官员:“必无事,日暮自走耳。但省河所有之红单船及巡船,可传谕收旗帜,敌船入内,不可放炮还击”;次日,英军攻占省城对岸炮台,叶名琛仍旧照常阅看武乡试的马箭比武,其属官被英国人的隆隆炮声中吓得心惊肉跳,只好托词“风大,难马射”,请求早点收围,叶名琛这才回到督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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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兵无饷的窘迫境地下,叶名琛只有一个办法对付英国人:关闭粤海关,停止中外贸易。次日,英军即炮击广州,炮弹射入督署,吓得衙役师爷们四处逃窜,唯独叶名琛端坐二堂,处之泰然。作为反击,叶名琛再次祭出“人民战争”的法宝,他通告全城,号召军民们对侵略军“格杀勿论”,并宣布杀敌一名“赏银三十大元”。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叶名琛还不忘幽默一把,他还给美、法等国领事发去照会,宣布“无暇保护贵国民人”,如果战争中有所损失,“惟向英国巴领事官是问,勒令伊赔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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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叶名琛的主力部队远离广州城时,英国军队的突袭是易见成效的。叶名琛临时招募的壮勇,其使用的武器是如此窳劣的火药枪、大刀长矛乃至沙石等,以至于英国公使包令轻蔑的嘲讽道:“以野蛮时代的武器与兵法,同当今倡明的科学所发明的各种武器及首屈一指的海陆作战战略相抗争,其结果只有一个”。包令没有说结果是什么,但言及于此,何待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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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军舰在炮击广州时,没有哪怕是一颗炮弹的回击,只有在英军侵入广州城时,清军士兵才有机会反击并杀死了128名侵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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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城破后,叶名琛以前往文庙拈香的借口避居旧城巡抚衙门,总督衙署则被英国人占领。好在英军兵力有限,他们并没有统治全城的能力,在广州乡勇的袭扰下,英军撤出广州,退往虎门等待后援部队。而这时,印度发生大起义,后援部队被中途调走,叶名琛顺利收复了广州,恢复了之前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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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国人的打击下,叶名琛看起来十分的窝囊,简直就是“不抵抗主义”的鼻祖,但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1852年,时为广东巡抚的叶名琛一举击溃由凌十八统率的农民军,迫使正徘徊在湘粤桂边境的洪秀全太平军全力北进而不再觊觎两广基地。太平军北上后,两广境内又现“洪兵”举义,几成失控之局,在叶名琛的苦心经营下,这才得以力挽颓势。在镇压“洪兵”起义时,已升任为两广总督的叶名琛毫不手软,广州刑场上“无首之尸,纵横遍地”,“地上之土吸血既饱,皆作赭色”,在最厉害时,叶名琛亲自勾决犯人,最多的一天要杀近千人,而平时也“有八百名被捕的叛乱者在刑场被斩首”;“如果一天只有三百到四百人被处决,就认为是很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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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美国回来的容闳在回忆录中写道,“天啊!这是一种什么景象!血流遍地,街道两旁,无首的尸身堆积如山,等待掩埋,但却并没有任何准备清除的迹象……土地已完全被血水渗透,散发出污秽恶臭的气味,以致周围两千码左右,都被笼罩在这种传播瘟疫的浊气之下”。成千上万颗的人头染红了叶名琛的红顶子,他甚至获得了体仁阁大学士的封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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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起义被平之后,叶名琛的好日子也到头了。1857 年9 月下旬,英国专使额尔金来到香港,在他的背后,除了实力强大的英军外,还有因“马神甫事件”而纠结而来的法军。在与法美两国协调后,额尔金给叶名琛送来照会,其中简洁了当的提出了三项要求:入城、赔款、修约,限十日内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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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法联军的剑拔弩张令广州全城震动,但叶名琛仍认为其为虚张声势:“彼无能为也,第作战势来吓我耳。张同云在彼中,动作我先知之,彼穷蹙甚矣。”有人请求“往敌船一探,或可转圜”,叶名琛即怒斥:“如有官绅士庶敢赴洋船议事者,我即指名奏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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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懿曾说,“军事大要有五:能战当战,不能战当守,不能守当走;馀二事,但有降与死耳。”1857年12 月28 日,英法联军大举进攻,炮弹再度射入督署,叶名琛依旧镇定,还在从容的捡拾文件,有人劝他赶紧避走,他且安慰说,“只有此一阵,过去便无事”。次日,英法联军破城涌入,广州将军穆克德纳及广东巡抚柏贵甩开叶名琛与侵略者媾和,而叶名琛仍旧避居旧城。直到一周后,也就是1858年的1 月5 日,他终于被忍无可忍的英军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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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名琛被俘后,当时有一联讽刺说:“霜降风高,天下难容老叶;宵雨暗入,人家争怨初春”。“老叶”、“初春”,指的是叶名琛的父叶志铣(字初春)。据说,叶名琛在总督衙门里为父亲建了一个“长春仙馆”,里面祭祀吕洞宾、李太白二仙,一切军机进止都取决于占语,譬如他曾告诉属官“过十五日即无事”,就是两个大仙告知的。因此,当时又有民谣曰:“叶中堂,告官吏,十五日,必无事。十三洋炮打城惊,十四城破炮无声,十五无事卦不灵。洋炮打城破,中堂仙馆坐;忽然双泪垂,两大仙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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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名琛之父或许有占卦请神之爱好,但老先生毕竟是翰林出身,非一般的冬烘腐儒之迂愚可比。因此,叶名琛的镇定其实是另有原因。据叶名琛的自述,他曾派了不少探子到香港,这些人为他提供大量的所谓“情报”,而对于这个经营多年的谍报系统,叶名琛颇为自得:“我合数十处报单互证,然后得其端绪”,但真实的情况是,这些本职为商人的探子们不过是将香港公开出版的一些新闻作为情报来源,而其中还有一大部分是有意无意的曲解,譬如叶名琛分析完情报后一直以为英法联军只是为“入城”,实则差之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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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叶名琛的一意阻扰入城的谬举,有识之士薛福成在日记中不无沉痛的批判道:“英人初志在得入城见大吏,借以通隔阂、驭商民;乃粤民一激再激,叶相复一误再误,使拱手而有粤城……粤民激于前此大府议和之愤,万众一辞,牢不可破,必阻其入城一事以为快,屡请屡拒,纷纭者二十年;而大沽之失,天津之约,皆成于此;由今观之,甚无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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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薛福成给叶名琛的“六不”评价不免也有失公允,正如澳大利亚华裔历史学家黄宇和在《两广总督叶名琛》中为之辩护的:“不战”,其实是无兵可战;“不守”,是因无法守;“不死”,叶可能就是自杀;“不降、不走”,是不能“降”也不能“走”。设身处地的为叶名琛考虑,他的“不走”实则是受朝廷王法所限,因官员弃城而走者必受重惩,乃至送命。实质上,叶名琛不是败于“不战不守、不降不走”,而是败于英军的船坚炮利及镇压各地义军而引发的兵力分散与广州城防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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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宇和在书中甚至认为,那些讥讽叶名琛的民谣很可能是英国人为搞臭叶名琛而有意炮制的,而做了傀儡的原广东巡抚柏贵等人更是在事后将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叶名琛的头上。历史往事尘封已久,就连《清史稿》为叶名琛做传时也称他“性木,勤吏事,属僚惮其威重。初以偕徐广缙拒英人入城被殊眷,因狃于前事,颇自负,好大言。遇中外交涉事,略书数字答之,或竟不答。”对此,史家陈寅恪做了更简略的评论:“叶名琛颇干练,有胆识,失事非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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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人柯克在《中国》一书中这样描绘被俘的叶名琛:“(他)身高1.8米,肥硕,留着中国式长而薄的胡须,前额缩入,头颅甚大……杏圆眼是他相貌中最引人注目的部分。”在其笔下,叶名琛生活简朴、意志坚强、性情顽梗,但“就私人生活而言,他是一位极可敬的中国人”。广州成立傀儡政府后,英国人认为“叶名琛无疑是英勇、果断的人,广州人一定为有这么一个父母官而骄傲”,专使额尔金也在写给外相葛罗的一封信中提到,“叶名琛留在广州会使人心不稳,给重新恢复秩序与信心带来困难。”因此,叶名琛最终被送出境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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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名琛是1858年1月5日被抓上“无畏号”军舰的,但直到48天后(2月23日),军舰才驰离香港。这位昔日的天朝一品大员虽然被俘,但他却极力维持其庄重高贵而有教养的形象,有人偶然上舰并向他脱帽致意时,他也极有礼貌的欠身脱帽还礼。据观察者说,进入大洋后,叶名琛在没人时就坐在舷窗边,饶有兴趣的观看沿途海上风景,但一有人来,他就保持正襟危坐的庄重姿势,以示他对经过的地方毫无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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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2日,“无畏号”抵达加尔各答,叶名琛于次日被请下军舰。据描述,当天他仍像往常一样在七点准时的用早餐,然后穿戴整齐,戴着朝冠,仪表堂堂的坐上了接他上岸的驳船。随后,叶名琛被囚禁在一处名叫“威廉炮台”的地方。在这里,英方请了一个翻译给他读报纸,当他听到英国的新闻时总是显得非常有兴趣,特别是听到巴麦尊内阁垮台时,他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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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加尔各答期间,叶名琛曾作一诗《镇海楼题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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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海楼头月色寒,将星翻作客星单。空言一范军中有,其奈诸公壁上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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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戍何心求免死,苏卿无恙劝加餐。近闻日绘丹青像,恨态愁容下笔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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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炮台颇似广州镇海楼,故诗中有此一比;苏卿者,一位被匈奴囚禁数十年而不改志的汉使苏武是也。可惜的是,到异国他乡后未竟其志,叶名琛即于1859年4月2日突然去世。《蕉轩随录》中说,英人在叶死后将其遗体装殓好,派人送回广东南海县,叶名琛的仆人许庆、胡福同也随同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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