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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这种以中华为中心的文化认同暂时还可以维持“东亚文化共同体”的存在,那么,这一切从十七世纪以后开始变化。先是日本,自从丰臣秀吉一方面在1587年发布驱逐天主教教士令,宣布日本为“神国”,一方面在1592年出兵朝鲜,不再顾忌明帝国的势力,其实,那时的日本已经不以中国为尊了,不仅丰臣秀吉试图建立一个以北京为中心的大帝国,就是在学了很多中国知识的德川时代的学者那里,对于“华夏”和“夷狄”,似乎也不那么按照地理学上的空间来划分了。从中世纪佛教“天竺、震旦、本朝(日本)”衍生出来的三国鼎立观念,到了这个时候渐渐滋生出一种分庭抗礼的意识,他们开始强化自我认识。1614年德川秀忠发布“驱逐伴天连之文”中,自称是神国与佛国,“尊神敬佛”,在文化上与中国渐行渐远,特别是到了清朝取代明朝以后,他们更接过古代中国的“华夷”观念(88),形成所谓“日本型华夷观念”,使日本形成了神道日本对儒家中国,真正中华文化对蛮夷清国的观念(89)。接着是朝鲜,毫无疑问,在明帝国的时代,朝鲜对于“天朝”也有疑窦与戒心,正如今西龙在《箕子朝鲜传说考》中说到的,朝鲜人对于自己的国家有两种相反的思想:一是受到中华文化之教养而仰慕中国,甘心成为其藩属;另一是潜藏在民族性格内部的自尊思想,这两种相反的思想同一地呈现在箕子信仰之中(90)。尽管他们对明帝国始终有离心力的牵引,但神宗再造之恩再次使他们强化了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前面我们所提到的洪翼汉,对实存明朝观感的恶劣与对文化故国认同的忠诚就是一例(91)。但是,本身是蛮夷的满洲入主中国,改变了朝鲜人对这个勉强维持的文化共同体的认同与忠诚。所以,朝鲜使者出使清国时,他们很清楚这是到一个文化不一样的异国,“衣冠非我也,语言非我也,风土非我也,形形色色,触境可骇”,在异国的土地上他们觉得自己是他乡人,所以才会“异乡逢辰,客心凄凄,土炕寒灯,归梦忽忽”(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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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鲜文人的眼中,“中国”似乎变成了两个:一个是历史上曾经如此辉煌的“大明”,一个是现实中已然堕落的“大清”。历史上的中国与现实中的中国,在朝鲜使臣的心中分裂成为不再重叠的两个,他们在文化上追随前者,在政治上臣服后者,这构成了东亚思想史和文化史上的一道奇特的风景,并在观念世界中一直延续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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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皇清职贡图》,见影印《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参看庄吉发《谢遂〈职贡图〉满文图说校注》(台北:故宫博物院,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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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徐浩修《燕行纪》卷二,《燕行录选集》上册,4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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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燕途纪行》上,《松溪集》卷五,《燕行录选集》下册,1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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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湛轩书》内集卷三《直斋答书》,又可参看洪大容《又答直斋书》。关于这方面的研究,建议参看山内弘一《洪大容の华夷观につぃて》,载《朝鲜学报》(日本天理:天理时报社,1996)百五十九辑;参见陈尚胜等著《朝鲜王朝(1392—1910)对华观的演变—〈朝天录〉和〈燕行录〉初探》(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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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黄仁宇《万历十五年》(1587,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中文本,北京:中华书局,1982);牟复礼(Frederick W. Mote)等主编的《剑桥中国明代史》(中译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有关万历的那一章,也是由黄仁宇执笔的,他尽管也说万历“不应当作为一个怠惰和不负责任的朝代”,也说他“聪明而敏锐”,但是也说他“不尽君主之责”,557—5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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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见吴晗编《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上编卷五十七,第九册,引申冕上疏,36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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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下编卷四,第十册,42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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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见《东文选》卷九十二,转引自山内弘一《李朝初期に於ける对明自尊の意识》,日本朝鲜学会编《朝鲜学报》(日本天理:天理大学,1979)九十二辑,71—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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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郑士龙《朝天录》,《中韩关系史料辑要》(台北:珪庭出版社,1978)2,1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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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权拨《朝天录》,见《冲斋先生文集》卷七,《中韩关系史料辑要》2,2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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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以上均见葛振家《崔溥〈漂海录〉评注》(北京:线装书局,2002),63页、65页、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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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前引山内弘一《李朝初期に於ける对明自尊の意识》认为,朝鲜李朝初期,不仅通过对五福太一的祭祀,建立李朝易姓革命的合法性,其实也建立了一个以自己为中心的完足世界的意识,所以,朝鲜在李朝初期有对明的自尊意识。他反驳通常的看法,认为由于信奉朱子学而以明帝国为宗主的说法,其实是不对的。但是,山内弘一的这种说法是值得讨论的,因为五福太一的祭祀,在宋代就是中国皇室很重视的祭祀,朝鲜王朝运用这一祭祀,是否能够确立李朝独自的合法性?而通过五福太一的分野说,是否能够建立一个适合朝鲜中心的天下观念,也是有疑问的。更何况,对明的自尊,与对明的认同,并不一定是非此即彼,此消彼长的,可以充满矛盾地统一在当时的朝鲜人意识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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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各种《朝天录》中常常有对明人崇尚王阳明之学的批评,也有对于明代吏治腐败的揭发,如郑士龙《朝天录》中《历代帝王庙》中批评建帝王庙“虚无崇奉殚民力,往代规为不足论”,赵宪《朝天日记》上,就在万历二年记载了他和彭文珠的对话,痛斥地方御史的无能,“不能弹罢贪残守令,以贻民害”,又批评当时明帝国的流行贺寿敛钱、天子令僧设斋、民众缺乏礼貌等等,收入《中韩关系史料辑要》2,分别见138、278、363—3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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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分别见于洪翼汉《花浦朝天航海录》卷一,金堉《潜谷朝天日录》后附申氏识语,《燕行录选集》上册,144页,229页。应该说,洪氏对明的观感并不好,在日记中多处批评中国的佞佛之风(卷一,136页),官员、译员和文人的贪婪腐败和傲慢无知(卷一,139页,卷二,163页)、朝廷的混乱和黑白颠倒的政治(卷一,150—151页)、批评儒学的败坏和对书院的禁毁(卷二,166页),已经对明朝开始失望,甚至说到“我东方礼义事大二百余年,岁王月聘,玉帛相望,而苟如此(指种种官方的腐败和傲慢),安能往来竣事,是必废朝”,但是,最终他自己还是捍卫“事明”之义,并为此牺牲,成为就义的三学士之一(另两人是尹集、吴达济)。见同上卷二,172页。又,关于“三义士”的情况,请参看张玉兴《朝鲜三学士沈阳就义始末》,载《商鸿达教授逝世十周年纪念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80—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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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参看徐浩修《燕行记》卷一,《燕行录选集》上册,438—4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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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上编卷五十六,3571页。但是,这一年被迫签订了丁丑约条,朝鲜国王也“上而为宗社,下而为父兄百官”,不得已尊奉大清为宗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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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清太宗实录》卷三十三,第二册,430—4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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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上编,第九册,37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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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上编,第九册,3722—3723页。关于这方面的历史,可以参看刘家驹《清初朝鲜潜通明朝始末》,载《劳贞一先生八秩荣庆论文集》(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121—1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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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上编,第九册,37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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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景贤书院晦斋先生前后著箴及格言跋》,《忍斋先生文集》卷一,《韩国历代文集丛书》2393册,87—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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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张履祥《杨园先生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2)卷四77页。参看何冠彪《明遗民对出处的抉择与回应—陈确个案研究》,载其《明清人物与著述》(香港:教育图书公司,1996),95—1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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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虽然像傅山、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屈大均等第一代遗民,对这种华夷界限把持得相当清楚,因为他们的经验中有对于明王朝的依恋,但是,到了他们的下一代,恐怕就没有这样的意识了。举两个例子,如魏菁本身并不仕清,但是其子魏方泰却是“甲子乡试第一”;郭士标本人也是以遗民自居,但是其子郭晋熙却是“某科举人”,时间是会渐渐冲淡仇恨的。参看钱仪吉《碑传集》(台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本,1980)卷一二五张大受《株溪先生魏菁传》、李振裕《新乡郭公士标墓志铭》,5899,58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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