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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满族皇帝还是好端端地在皇城里做天子,并不因为斯文扫地而羞愧。安禄山和杨贵妃的庙还在蓟州城西享受着香火,也不因为朝鲜人的惊诧而少了明烛纸船的供奉,香烟依然缭绕,乐声照旧盈耳。乾隆二年(1737),李喆辅(1691—?)作为书状经过这里,还是受到震撼,便追问这种奇怪的现象究竟有什么根据?他觉得真是十分“可骇”(20)。乾隆三十八年(1773),严(1716—1786)经过这里,又受到震撼,也说:“人□无非庙,欲示讥后世云,谁费功力而为此多事也。”也大叹“可骇”(21)。对于他们来说,这种怪异的祭祀确实可骇,一直到乾隆退位后的嘉庆二年(1797),朝鲜人李始源出使经过这里,还是忍不住要大发感慨,写下《蓟州》一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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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阳羯鼓动如雷,玉妃宫中锦襁来。愧杀山颠双庙峙,明皇酣梦孰唤开?(原注:翠屏山有杨妃禄山庙)(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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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唐明皇,抨击安禄山,贬斥杨贵妃,痛惜大唐天下,暗中说的是大明王朝,这是朝鲜使者的一贯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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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渐渐地也有朝鲜人觉得不解,大明王朝在朝鲜人那里都如此被牢牢记忆,岂能如此轻易地在汉族中国人这里说消失就消失?他们猜想,也许是急切间没有发现中国潜在的民族情绪?一个朝鲜人在山海关附近的王家台午休时,注意到壁上有一诗,上写:“长脚奸臣长舌妻,苦将忠孝受凌迟。乾坤默默终无报,地府冥冥果有私。黄桔主谋千载恨,青衣酌酒两宫悲。胡铨若教阎罗做,拿住奸臣万剥皮。”他觉得,这应该就是汉族人的心声,虽然“笔法甚劣,诗亦有欠格律,而似若有激而发者,诗语则全属秦桧,而亦安知不寓意也。于此亦可知海内人心可悲也”(23)。是的,海内人心很可悲,不过可能他们并没有忘记汉族故国罢。所以,当朝鲜人看到安、杨庙而觉得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就会越想越远。早在雍正三年(1725),赵文命就在他的日记里面写了一首《蓟北城外有杨贵妃塑像》说:“禄山当年兴兵地,谁作杨妃塑像留?莫是后人深有意,故令天宝愧千秋?”(24)这当然还是一个疑问。可是前面说到的那个韩德厚,就在愤懑之后突发奇想,更加怀疑这种奇怪的祭祀背后,也许是一种寓意深刻的暗示,“至若杨贵妃,其迹未到此地,又何为而从禄山祠之于相望之地耶?无乃后人欲使锦襁丑声弥彰于后代耶?”在朝鲜使者看来,如果这两座庙有合理性,那么,就只是为向天下人暴露这两个人的丑行和罪恶,就像世俗把秦桧夫妻之像“刳脱剥颜,施以死后之刑”一样(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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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真是越来越有趣。有人注意到,附近确实还有两个面目不清的石像,乾隆四十三年(1778)的朝鲜使者李德懋(1741—1793)就想当然地说,不要光看到山上山下有庙祀安禄山、杨贵妃,你还要看到“田畔有两石人,一大一小,大者禄山,小者庆绪,行人以石投其面,至目陷鼻塌,状甚狞丑”(26)。其实,这两个石像是不是安禄山和安庆绪,还真不好说。据现在的一些资料,也许更可能是《水浒传》传说中杨雄、石秀所杀的“狗男女”裴如海、潘巧云像。不过,这些固执的朝鲜人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凭着自己的想象,把它们想象成安禄山父子或者杨贵妃和安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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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觉得,既然汉族中国人也那么蔑视和鄙夷这种奸人,那么山上的这种奇怪祭祀,也许只是满洲人的蛮夷遗风,所以,有人对这个现象产生了一种鄙视中有同情的心情,并由着这种心情对这个现象再做解释。道光二年(1822),徐有素跟随朝贡使金鲁敬到了这里,就说杨贵妃庙“所以建于此,而与禄山庙相对者,明当日之丑罪,为后世之鉴惩也”。而渔阳桥下的那两个石头人,他也想象他们就是受缚的安、杨,并说“此亦出于惩恶之意,石像之特置于杨妃庙下,亦有深意”(27)。六年以后的道光八年(1828),一个叫作朴思浩的朝鲜士大夫经过这里,看到“渔阳桥旁有二石人,并肩而立者,若面缚者然”,便觉得,既建庙让他们享受香火,又立像让他们接受唾骂,这种矛盾的现象虽然不可思议,但也可以理解,“盖中国人愤而未泯,故有此说也”。只是这种做法未免有些欲盖弥彰,便说“好事者假引为名,眩人眼目,夫竹可罄也,石可缚也,青史炳炳遗丑万年,又何立庙之理哉”(28)。他一方面看到大清帝国见到孔子庙的颓败与佛寺的辉煌,对中华文明的坠落很有感慨,与朋友相对感叹“神州陆沉,圣道榛芜,春秋无可读之地,义理非可伸之时”,一方面又觉得大清帝国道德精神还在,尚不至于泯灭,说:“今行余见三快事,清人立国,专用表贤弹恶之政,渔阳桥立禄山石刻之像,彰唐之乱阶;岳王庙设秦桧铁缚之像,彰宋之误国;漳河水斩曹操银棺之尸,彰汉之逆节,可泄千古之舆愤也。至于追修明史,笔诛王振、魏忠贤、客氏之罪,凡明季被祸忠良诸臣,无不立传旌表之”(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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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渔阳桥立禄山石刻之像”,究竟是不是“彰唐之乱阶”,却是很有疑问的,这很可能只是一种朝鲜人的想象。康熙五十九年(1720),李器之(1690—1722)经过所谓杨妃庙,他就不很相信是杨妃庙的说法,据仔细观察过庙里的他说,里面“有一金像女人,戴花冠,面貌极端丽,盖此地本多娘娘庙,而此特在古渔阳地,神像美丽,故我国人强名为杨妃庙”(30)。看来,把娘娘庙想象成杨贵妃庙,也许就是朝鲜人越俎代庖的想象。所以,道光八年(1828)和朴思浩一起经过这里的朝鲜使者,看到山上的庙和山下的石像,就没有这样的想象和解释,只是说:“蓟州以西,东西峰头,有古庙二所,不十里相望,而下卒辈言杨妃及禄山之祠云。以何功德,谁为之庙享祀耶?谎甚,不可信也。又见路左有二石人比肩伛背而立,云是束缚状,亦不知何据也”(31)。而咸丰元年(1851)的权时亨,在来程经过此地的时候,听说这是安禄山、杨贵妃庙,也有些疑惑,说:“其言亦未可信,或以渔阳为禄山起变之地,而有此传说耶?”回程再经过这里,他就听车夫说:“这山是翠屏山,这石人是杨雄、石秀将杀潘巧云之形象。”他才想起以前朴趾源在若干年前也有这一记载,终于恍然大悟(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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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寰中是谁家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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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蓟州城外安禄山和杨贵妃庙的观察中,朝鲜人的历史记忆和现实解释就是这样浮现出来。他们先是想起了大明王朝的文明,把这一文明失坠归咎于满人,于是心中对当时已是夷狄的中国充满鄙夷。接着他们又代汉族中国人想象着异域悲情,一厢情愿地解释这种奇异祭祀下,也许隐藏着某种历史暗示,又从心底里有一些同情。而在鄙夷和同情的交织中,他们当仁不让地把自己想象成了中华文明的正宗。这并不奇怪,自从大清代替大明以来,他们早就觉得,“今天下中华制度,独存于我国”了(33)。所以,他们看到当时中国一切怪异现象,就统统会把它归咎于清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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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四年,已经是道光十二年(1832),仍然是寒冬的风雪天,一个叫做金景善(1788—?)的人,作为朝贡谢恩使团中的书状官出使北京,经过沈阳、山海关,一路风尘到了蓟州翠屏山下,他看到了沈阳太学“殿窗纸皆坏,雀矢满地”,也看到了沿途佛寺的“尊严整饬”。一路上的观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使他心里有无限伤感(34)。据他说:每当朝鲜人看到中国的这种文化沉沦,常常会感慨,比较含蓄的人说,“皇帝也薙发,将相大臣百执事也薙发,士庶人也薙发,虽功德侔殷周,富强迈秦汉,然自生民以来,未有薙发之天子也。虽有陆陇其、李光地之学问,魏禧、汪琬、王士稹之文章,顾炎武、朱彝尊之博识,一薙发则胡虏也,胡虏则犬羊也,吾于犬羊何观焉?”这是文化上的华夷之辨;比较直率的人则会说:“城郭长城之余也,宫室阿房之遗也,士庶则魏晋之浮华也,风俗则大业天宝之侈靡也。神州陆沉,则山川变作腥膻之乡;圣绪湮晦,则言语化为侏漓之俗,何足观也。诚得十万之众,长驱入关,扫清函夏,然后壮观可论。”他说,这虽然有点儿瞧不起中国人的意思,不过这符合《春秋》攘夷尊华的说法,因为朝鲜人“其为中国复仇刷耻之心,岂可一日忘之”(35)。然而,为什么华夏人却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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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要想想“寰中是谁家天下”。虽然朝鲜人的大明情结尚在,很多朝鲜文人始终坚持用“崇祯后某某年”的纪年来寄托哀思,但是,这个时候大明王朝实际已覆亡近两百年,汉族中国人已经习惯了大清王朝,潜藏的民族情绪虽然还在心灵深处,但生活的习惯和惰性已经使人不太容易唤起原本的历史记忆。在乱像渐起的时代里,官家也顾不得来清理这些淫祠淫祀,没有谁去认真地想一想,这种不合华夏伦理的奇怪祠祀是否有道理。所以,一直到十九世纪中叶,蓟州城外翠屏山的杨贵妃和安禄山庙,仍然是烟雾缭绕。经过这里的朝鲜人金景善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好叹气说:“年节日近齐备酒,明烛无端为谁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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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姜铣《燕行录》,《燕行录全集》第二十八卷,5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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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金堉《潜谷朝天日记》,《燕行录选集》上册,214页。又,洪翼汉《花浦朝天航海录》卷二记载,明末孔学之弊,也说:“渡海以来,由登(州)抵京,二千余里间,梵宇僧舍,还地相望,金躯绣佛,照耀城市,至于帝里深严近密之处,缁髡杂糅,寺刹蟠连,人皆迷溺左道,世争谄事非鬼,下及公卿辅相,而无不尽然,遂使圣路长堙,庙貌虚设,可胜叹哉。”《燕行录选集》上册,1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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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李颐命《次副使禄山贵妃庙韵》,载其《燕行诗》,《燕行录全集》第三十四卷,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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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崔启翁《杨贵妃庙附安禄山庙》,载其《燕行录》,《燕行录全集》第三十一卷,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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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康保成《长生殿笺注·前言》与竹村则行《从长恨歌到长生殿—论杨贵妃故事的演变》关于这一段历史、传闻与故事的变化,有很详细的论述,可以参看,竹村则行、康保成《长生殿笺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2—27页,385—4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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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洪命夏《燕行录》,《燕行录全集》第二十卷,2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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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韩德厚《承旨公燕行日记》,《燕行录选集》下册,5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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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李宜万《入沈记》,《燕行录全集》第三十卷,2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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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光绪)顺天府志》卷二十四,《续修四库全书》史部地理类683册,698—7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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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韩泰东《两世燕行录》,《燕行录全集》第二十九卷,2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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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赵荣福《燕行日录》,《燕行录全集》第三十六卷,65页。其中说到从独乐寺后出蓟州三重西门,过五里桥,看见“后岭上有庙宇,颇宏丽,中塑安禄山、唐玄宗像云。禄山起兵反唐,在于渔阳,则杨妃之塑像于此,殊云意□,而玄宗之与禄山同庙,尤可骇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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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李正臣《燕行录》,《燕行录全集》第三十四卷,2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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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像记载相当详细的《(光绪)顺天府志》卷二十四,在一一记录蓟州祠祀的时候,就不记载这两座庙的存在,意思是使它们处于非法祭祀的位置,这暗示着士大夫和官方的态度。《续修四库全书》史部地理类683册,698—7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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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府东五里许高岗,有安禄山祠,府北又有杨贵妃庙,唐之叛贼,何功而祠享耶?意者禄山为卢龙节度使,此即其所镇处,其后史思明、田承嗣辈,尊奉安禄山,遂立祠于此耶?宋明继唐而有天下,且成祖开都于北京,蓟即畿服也。叛乱如禄山,而仍置其祠,终不毁去者,又何耶?清人入中国,又改修此,则同是汉种,盖无足怪。或云此非禄山祠,乃岳王庙云,是亦可疑。武穆是南渡人,何以立祠于极北之乡乎?至若杨贵妃,其迹未到此地,又何为而从禄山祠之于相望之地耶?无乃后人欲使锦襁丑声弥彰于后代耶?是未可知也。城外有两石如碑样立在野中,俗传秦桧夫妻之像,而刳脱剥颜,施以死后之刑云。”见韩德厚《承旨公燕行日记》,《燕行录选集》下册,5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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