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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185 先看戏台上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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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187 乾隆年间,李德懋(1741—1793)出使燕京,一日往东安门谒大成庙,“殿门既开,光头赤身者,及童男女拦(阑)入无节,使者乌帽团领,行四拜于大门之稍东边,观者皆指点而笑,曰:场戏一样。场戏者,演戏之人皆着古衣冠故也”(22)。原来,在当时一般人的记忆中,只有“场戏”中的演戏人才会穿“古衣冠”。衣冠二字上加一个“古”字,说明这种衣冠连同它所携带的历史已经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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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189 这也许是高压下的必然。衣冠不仅是文化认同的标志,也是政治承认的象征。在清代官方的正式场合,所有在这一政治舞台上的人都必须穿着原来本属于蛮夷的衣服,否则就会招来杀身之祸。潘庭筠和严诚,这两个标准的汉族文人在与洪大容谈话时就不得不承认,就连他们最尊敬的孔孟程朱再世,也要服从这一制度。当时,洪大容对于清国官员带数珠之制甚不以为然,说:“非先王之法服,不须问也。”但严诚却不以为然,觉得他不了解清国之制,便告诉他说:“然,必须五品以上带之,而翰林则以七品而亦许带。”可是,洪大容却故意调侃地说:“此必自已崇佛者带之。”严诚便回答说:“非也,虽程朱处今之世,敢不带耶。”(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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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191 可是,戏台上却还穿这种古汉族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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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193 本来,清初官方对戏台上反复出现前朝衣冠,好像也有一些警惕。顺治末康熙初曾经发生过这样一桩事情,刑部捉住“未经剃发优人王玉、梁七子”,他们“供称系戏子,欲扮女妆,以故未经剃发”。但是,皇帝却勃然大怒,下诏说:“前曾颁旨,不剃发者斩,何尝有许优人留发之令。严禁已久,此辈尚违制蓄发,殊为可恶。今刊示严谕内外一切人等,如有托称优人未经剃发者,著遵法速剃,颁示十日后,如有不剃发之人,在内送刑部审明正法,在外该管各地方官奏明正法。若知而不举,无论官民,治以重罪。其传谕刑部速行刊示。”(24)但是,禁令归禁令,也许是人们习惯了舞台上的汉族衣冠吧,就连清朝宫廷、贵胄私第的演出,仍然是“大明衣冠”,这使得戏曲领域“漏网”获得了“易服色”的豁免权,在戏台上很奇特地保留了历史上汉族的传统服装。洪大容曾经诧异:“尝见皇上南游图,处处宫殿楼观戏台皆极其侈丽,且道戏台有何好处?”潘庭筠就说:“戏台亦有妙处,以其有汉官威仪也。”(25)因此,它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唤回汉族历史记忆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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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196 1712年,崔德中出使北京,回朝鲜途中经过永平府,正好看见演戏,他就很敏感地注意到:“色色改服,服皆明宋朝服、军服,而像形《水浒传》与奇奇怪怪事,而不知话音,亦不知意味,不足可观,还可笑也。以中华之礼服,反作市胡弄玩之资,痛哉”(26)。不过,崔德中只是痛说大汉衣冠成了优伶之服,但是没有透过一层,注意到这恰恰成了汉族威仪的最后舞台。另一个出使北京的徐长辅(1767—?)看到戏台上的老者,也说:“一著阔袖团领头帽腰带,一应我国朝士之服,跪揖进退,皆中节奏,大抵胡儿见我国朝服之人,则必曰倡氏云者,盖以此也。”(27)不过,他倒是发现了这里面的奥妙,“戏台所用衣帽,皆金冠纱帽,团领襞,历代中华之法服备焉,所谓礼失求诸野者也”(28)。在这些使者里面,要数洪大容对这一奇特的现象特别敏感,当潘庭筠问他“场戏有何好处?”的时候,洪大容心领神会,就说:“不经之戏,然窃有取焉。”他们彼此都明白,所谓“有取”,就是因为人们可以在戏台上“复见汉官威仪”(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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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198 也许,这并不一定是真的有意识保留“汉官威仪”,只是由于清帝国剃发令的百密一疏。但是,就是这一点残存的历史遗迹,给朝鲜使者带来了无限遐想,他们觉得这可能就是汉族人有意保留的东西,康熙五十二年(1713),金昌业在返回朝鲜途中看到处处演戏,便详细记载了清国戏班的情况,说“其所演皆前史及小说,其事或善或恶,使人见之皆足以□惩,而前代冠服之制,中国风俗,可观者多,如今日汉人之后生犹羡慕华制者,未必不由于此。以此言之,戏子亦不可无也”(30)。一百多年后的道光八年(1828),朴思浩到中国来,看到戏台上演戏,还觉得这种戏台上的特别衣冠是汉人有意为之,他在《演戏记》里便猜测说:“演戏,戏也,亦关中国之沿革。盖清初有人[虑]其历代衣冠之无传,设为此戏,涂人耳目云。信斯言也。岂不诚远虑哉?”(31)又过二十年,李遇骏到中国来,看到从正月到三月处处演戏,男女老少争相施舍钱财,他就想象说,演戏虽然浪费,但是“中华衣冠,前代风俗,于此乎亦有可征者。”(32)换句话说,在他们看来,这些“汉官威仪”之中,真的寄寓汉族故国黍离之思。这些“中华衣冠”,似乎也真的能唤起人们的前朝记忆(33)。(见图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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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203 图11 朝鲜传统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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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205 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 [:1706896745]
1706898206 四 外国使节的冠服:化外的豁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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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208 让人联想历史耻辱的汉族衣冠,除了在戏台上外,还在外国使节身上可以看到,这倒是对化外之人的豁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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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210 明清之际中国变色,按照朝鲜人的说法,已是满目腥膻遍地蛮夷。不过,“礼失求诸野”这句话却常常被汉族文人想起来,也被暗中自得的朝鲜使节,时时放在嘴边。外国使者团到北京来,清廷倒是对他们的服饰听之任之,因此朝鲜、琉球和安南,便照旧穿了前明的衣服招摇过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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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212 在各种《皇清职贡图》中都有朝鲜、安南与琉球人物的图像,特别是故宫博物院藏佚名《平定安南战图册》中的一幅《阮光显入觐赐宴图》,正可以印证朝鲜使者在《燕行录》中关于安南服饰的一些记载(34)。在当时朝鲜使者的眼里,琉球使者的穿着虽然有小小差异,但大概还是中华遗制。康熙五十二年(1713)韩某在北京看见安南使团,就说安南人“皂帽团领品带大盖如制,而唯是披发垂后加帽于上,为骇见耳”(35)。徐浩修(1736—1799)《燕行纪》卷二记载,安南使者的服饰与朝鲜大体相同,“束发垂后,戴乌纱帽,被阔袖红袍,拖饰金玳瑁带,穿黑皮靴”(36),这样的服饰正是“大明衣冠”的制度。至于琉球,也大体还是中华遗制,据说琉球遵守朱子家礼的规制,来北京朝觐的官员也基本上是明朝衣冠,“三品以上带黄缎画龙带,六品以上带红缎画龙带,而其他则或黑或蓝,随其所尚而带云”(37)。只是他们的头发不剃,盘在后面用短簪绾住。他们的衣服是短衣外着窄袖长衣,下端为曲尺形边(38)。不过毕竟旧制,乾隆年间金正中(?—1793)就这样记载和他们一起到北京朝觐的琉球和安南使者,“琉球则朝袍广阔,有古人制度,而以黄帛广半尺者为带,紧紧束腰,头上又以黄色绫裁作一帕,如我东之幞头而小异焉。人物古雅,言语淳淳,稍无俗野之气。……(安南)高髻网巾,朝袍角带,与我国恰似,且所着帽谓之‘文公冠’”(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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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214 不过,同样都是“事大”与“朝觐”,朝鲜人仍然觉得,只有自己是中华正宗,只要琉球和安南使者的衣冠打扮稍稍偏靠清朝,就打心眼里看不起。乾隆年间的朝鲜使者徐浩修对安南国王阮光平君臣在朝觐的时候,换穿了满人服装异常不满,便明知故问:“贵国冠服本与满洲同乎?”安南人老老实实地回答说:“皇上嘉我寡君亲朝,特赐车服,且及于陪臣等然,又奉上谕在京参朝祭用本服,归国返本服,此服不过一时权着而已。”这本是安南人当时小心翼翼的策略,但在徐浩修“政治正确”式的故意追问下,据说,安南人也“语颇分疏,面有愧色”(40)。到了道光九年(1829),姜时永(1788—?)还在批评当年安南国王贪图乾隆皇帝一时恩宠改换衣着,借了评论暹罗衣冠沉痛地说:“清入中国,天下皆袭胡服,为区域之外,自仍旧俗,……安南亦海外衣履之国,而又变为胡服,唯此暹罗不效安南,亦可尚也。”(41)而对于虽然穿着大明衣冠的琉球人,尽管穿着大体并无舛误,但朝鲜的使者则觉得他们还是不那么正宗。金正中就很鄙夷地批评琉球人,说:“其人轻薄狡诈,无谨厚底意。缅甸则孟获之遗种也,衣蟒布头不着以黄帛环以两髻而露出长髻,极可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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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216 说起来,朝鲜人在穿衣戴帽上面,好像显得相当苛刻和自负。他们面对琉球和安南,就有一种居高临下自居正宗的傲慢,面对日本人,更是以自己的服装接近大明衣冠而自负(42)。同样,面对已经改易服色的清国人,他们更是从心底里透出不屑。他们来到清国,便时时试探地询问大明衣冠如何如何。这个时候,外国使节的服装已经让汉族中国人追忆往事时不免羞惭,身穿大明衣冠的朝鲜人也因为穿了汉族传统的衣服而相当自豪。雍正年间,李宜万(1650—1736)到沈阳,一个叫做张裕昆的汉族读书人来与他笔谈,他就有意向他展示朝鲜“衣冠之制”,穿上道袍说,这是我们上服,张便羞惭交加地写了“法服”两字。李又穿着衣服作拜揖之礼,这更引起张氏的无地自容,写道:“此是汉礼,如今文庙,则行此礼。”据李宜万说,张氏满脸都是“倾喜歆艳之意”。另一个汉族士人来访,他也一样给他看朝鲜的衣冠,并直接了当地追问道:“先生乃是汉人,见仆等衣冠,想有悦慕之心矣。”这个汉族读书人便用笔写了四个字“不言而喻”(43)。有人问朝鲜使者金正中:“(朝鲜)使臣不加帽而其所戴貂皮者,何制也?”金正中就很骄傲地回答:“此是中华旧制,子或未闻耶?其名曰暖帽,冬则着此,春夏之间,或纱帽金冠。”(44)而当中国士大夫称赞他们是衣冠之国,他们却故意反问,中国衣冠究竟来自何代。像朴思浩就是这样,他说:“中国之帽子、狭袖,通用于朝贺宴享祭祀征战燕居之时,这是华制耶。座中相顾笑视,末乃愀然曰:此非汉唐宋明遗制也,国制也。”(45)另一个乾隆年间出使清国的俞彦述,便得意地记载说:“彼人(指汉族中国人)有指我衣服而嗟叹者,曰:此圆领衣也。好制度,好制度。我人亦戏指其衣云:此亦好制度。”使得汉族中国人大为羞愧,连说“不好不好”(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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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218 这时,朝鲜使者心里得到极大的自我满足,汉族中国人的心里却多少有些不是滋味(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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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220 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 [:1706896746]
1706898221 五 汉族妇女服饰:边缘的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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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223 和外国使者的衣冠一样,清代妇女的服饰,有时也会成为激活汉族历史记忆的资源。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曾用焦秉贞绘、朱圭刻《耕织图》与清初《燕寝怡情图》为例,说明清代妇女服装仍然沿袭晚明,如高髻、花钗、对襟外衣或水田衣、长裙,或加云肩,从万历到康熙、雍正,甚至故宫博物院藏的《雍正十二妃子图》里面的清朝皇妃,都穿了汉族的衣服(48)。这倒是实的,就在明朝灭亡的那一年(1644),朝鲜使者成以性(1595—1664)在早已是清人控制下的宁远卫看到,这里虽然“公私家舍,大半夷狄”,但是“汉人男女,不改旧时衣冠”(49)。有时候,审美的习惯并不跟随政治的规训。到1712年,出使北京的崔德中还注意到:“(汉人)女人或著摺裳,穿黑唐衣,头饰花珠,且垂面黑纱,乘驴子而行者,间有之。女子则犹带明衣制矣。可爱。”(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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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225 明衣冠可爱而清冠服丑陋,这当然是朝鲜人的固执看法,因为对满人习惯的鄙夷,伴随的是对汉族衣冠的坚持。他们自己从很早起就穿汉族的衣冠,并把它看成是“文明”的象征。《三国史记》卷首金富轼(1075—1151)序文中,把新罗到高丽的服饰变迁分为五期,称:“新罗之初,衣服之制,不可考色,至第二十三叶法兴王,始定六部人服色尊卑之制,犹是夷俗。至真德在位二年,金春秋入唐,请袭唐仪,太宗皇帝诏可之,兼赐衣带,遂还来施行,以夷易华。文武王在位四年,又革妇人之服。自此以后,衣冠同于中国。我太祖受命,凡国家法度,多因罗旧,则至今朝廷士女之衣裳,盖亦春秋请来之遗制欤。”(51)值得注意的是,本来这种喜爱,只是对另一个文明的向往,但是,到了明清易代以后,却具有了确立朝鲜文明主体性的意义,使得他们可以自豪地宣称自己是“小中华”而中国是“夷狄之邦”。汉族女子的服饰,在满人夷狄时代仍旧沿袭晚明,给他们带来一个印象,似乎真是“男降女不降”似的,汉族女子身上还寄托了汉族的历史记忆。乾隆年间,一个叫俞彦述的朝鲜官员(1703—1773)来到北京,看到男女衣服异制,就说:“男子则言语衣服,满汉元无分别,女子则尚服中华旧制,故当初彼中有‘男顺女不顺’之语。”而汉族中国人也常常面对朝鲜人有些气短,觉得自己穿了蛮夷衣裳,“不好不好,此是鞑子打扮”,自嘲说“我辈独女人不顺”,让朝鲜人俞彦述觉得“可见其有思汉之心”(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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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227 其实,清王朝还是想一统服饰的。据朝鲜使者洪命夏在康熙三年(1664)的记载,清代初期,当时朝廷曾经有过一个动议,想禁止汉族女子穿汉族衣服,但是并没有最终施行。他很好奇地追问这是为什么,清国的官员告诉他说,当时朝野确实有这样一个看法,觉得“清国既得天下,天下服色不可异同”,可是,“此论一出之后,汉人气色,莫不失心,大概去其华冠,解其足裹,有若剃头者然”。大概,这是碰到激烈反弹的,连官员也知道这是“招怨之举,深可虑也”,所以建议送上朝廷,隔了好久,也没有真的动静(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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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229 说起来,清王朝的汉族妇女仍然穿着明代衣冠,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清廷实行的是“男降女不降”政策,也许是觉得处于从属地位的女性,其旧时衣冠并不成为重要的历史记忆,也不会成为反抗现政权的族群象征。但另一方面,我以为是顺应传统审美观念强大的惯性。尽管清朝入主中华,但汉族衣冠或者古衣冠在人们的心目中,还是一种有文化和有历史的高雅象征,那个时代并不像追逐时髦和新潮的现代,在人们心目中,古典即典雅而时尚却只是流俗,因而在小说、戏曲以及书画中,要表现一种想象的和高尚的“美”,仍然需要这种古典的,而不用时尚的衣冠。这种审美观念的惯性延续,看上去无关紧要,却带来一个深远影响的后果,就是古代衣冠始终一方面成为美的象征引起夸耀和自豪,一方面却成为耻辱的标志时时触动汉民族的族群意识。正像一个朝鲜使者李宜显所说的,尽管在当时,“无论胡汉,一皆胡帽胡服。而见画本,虽画近来人物,冠帽则悉依汉仪,于此可见,虽不得已从时制,而心实歉然也”(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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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231 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 [:1706896747]
1706898232 尾声:“遵时”的一般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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