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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明代的社会、经济、文化状态看,中国历史此时已处在突破、转型的前夜,至少,新的问题已经提出。倘若不被打断,顺此以往,应能酝酿出某种解答。满清入主,瞬间扭转了矛盾与问题的焦点。先前中国从自身历史积攒起来的内在苦闷,被民族冲突的外在苦闷所代替或掩盖;本来,它可能作为中国历史内部的一种能量,自发探求并发现突破口,眼下却被压抑下去或转移到别处,以至于要等上二百年,由西方列强帮我们重新唤醒、指示这种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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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已经身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人,于读史时的所思。毋庸讳言,它带着很大的猜想性。但这猜想,究竟不是凭空从笔者脑中而来,而是对扑鼻的历史气息的品咂与感应。读计六奇《北略》《南略》、黄宗羲《弘光实录钞》、顾炎武《圣安皇帝本纪》、文秉《甲乙事案》、夏允彝《幸存录》、王夫之《永历实录》、谈迁《国榷》……心头每每盘旋一个问题:这些人,思想上均非对君主愚忠、死忠之辈,不同程度上,还是怀疑者、批判者,却无一例外在明清之际坚定选择成为“明遗民”。他们有人殊死抵抗,有人追随最后一位朱姓君主直至桂中,有人远遁入海、死于荒渺,有人锥心刺骨、终生走不出“甲申”记忆……民族隔阂无疑是原因之一,但这既不会是唯一原因,而且从这些人的精神高度(注意,其中有几位十七世纪东方顶尖的思想家和学问家)推求,恐怕亦非主要原因。我所能想到的根本解释,应是他们内心十分清楚,这一事态意味着在巨大的文明落差下中国的方方面面将大幅后退。他们拚死保护、难以割舍的,与其说是独夫民贼,不如说是中国历史和文明的延续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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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遗民”是大现象、大题目,人物、情节甚丰,而且其中每可见慷慨英雄气,绝非人们从字眼上所想的冥顽不灵一类气质。就眼下而言,我们着重指出明末这段历史的幽晦与复杂、人性的彷徨与背反,包括社会心理或个人情感上的苦痛辛酸、虬结缠绕,并非一部“阶级斗争史”可以囊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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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重新认识自己历史的时间并不长,基本从二十世纪开始。之前,既缺少一种超越的视野(对传统的摆脱与疏离),也缺少文化上的参照系(不知有世界,以为中华即天下),还缺少相应的理念和工具(对此,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所论颇精要)。以中国历史之长,这一工作又开展得如此之晚,其繁重与紧迫可想而知。即使如此,我们却仍有三四十年以上的时间,被限制在一种框架之下,使历史认识陷于简单化和概念化,欠账实在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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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明末这段历史,对观察全球化以前或者说自足、封闭状态下中国的社会、政治、文化、思想,可谓不可多得的剖截面,但迄今获取的认识与这段历史本身的复杂性、丰富性相比,却单薄得可怜。它先在二十世纪初排满运动中、后在抗日时期,以历史情境的相似令人触景生情,两次引起学界注意,陈去病、柳亚子、朱希祖、孟森、顾颉刚、谢国桢诸先生或加以倡重,或亲自致力于材料、研究,创于荜路蓝缕,有了很好的开端。五十年代起,思想归于一尊,同时还有各种“政策”的约束,对明末历史的探问颇感不便与艰难,渐趋平庸。举个例子,钱海岳先生穷其一生所撰,曾被柳亚子、朱希祖、顾颉刚等寄予厚望的三千五百万字巨著《南明史》百二十卷,一直静置箧中,直到新世纪的2006年(作者已过世三十八年)才由中华书局出版。像《甲申三百年祭》、《李自成》那样的著作,本来不无价值,但它们的矗立,却是作为一种警示性标志,起到排斥对于历史不同兴趣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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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一条通道,现实由此而来;使它保持通畅的意义在于,人们将对现实所以如此,有更深入的、超出于眼前的认识。每个民族都需要细细地了解自己的历史,了解越透彻就越聪明,以使现实和未来朝较好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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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计六奇《明季南略》,中华书局,1984,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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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计六奇《明季南略》,中华书局,1984,第5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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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徐鼒《小腆纪年附考》,中华书局,2006,第1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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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黄宗羲《明儒学案序》,《明儒学案》上册,中华书局,1986,第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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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徐鼒《小腆纪年附考》,中华书局,2006,第3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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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原君》,《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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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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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死了。他在李自成军攻陷皇城时,毅然自缢。作为皇帝,这样死去史不多见,说到历来以身殉国的皇帝,他算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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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的死,被当成明朝灭亡的标志。姑以《现代汉语词典》为例,这部已印三百余次、总发行量据信超过四千万册、流传极广的辞书,于其卷末《历代纪元表》,将明代的起迄标注为“1368—1644”,所列最末一位君主即是思宗朱由检,也即通常人们所说的崇祯皇帝。对此,大中学校历史教材如出一辙,每位学生所得知识,都是在崇祯上吊的那天,明朝灭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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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并非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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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的死与明朝灭亡之间,不能划等号。史家以崇祯死国为明亡标志,是为求简便而将历史以整数相除。真实的历史却往往不是整数,还有许多的事实,如同隐藏在小数点后面的数字,只求整数,这些事实就被抹去或省略。对专业治史者来说,求整数只是一种简化,他们对历史的了解,不会受此影响。然而,以外的人却不免陷入错误知识而且并不自知,他们会认真地以为,在崇祯自尽或者清兵进入北京那一刻,明朝就此亡掉。这是一个占据现在绝大多数人头脑的错误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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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情形,其实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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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5日清晨,崇祯死后,北京为李自成所占。大顺军控制了黄河以北、山海关以南,包括陕、晋、鲁、北直隶和约一半河南在内的数省区域。如果手头有明朝版图,你立刻可以直观地看到,这是一片不大的区域;而且,这种控制并不牢固,总的来说还相当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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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2日(甲戌日)至27日(己卯日)[1],明军吴三桂部和满清联军,与李自成大战于山海关一片石,将后者击溃。李自成败退北京,于5月29日匆匆称帝,“是夜,焚宫殿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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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后,清军进入北京。但是,大顺军溃逃所留下的地盘,并未立即纳入满清控制之下。在一段不短的时间内,满清对原属明朝疆土的掌控微乎其微;大致,仅北直隶(以今河北为主)一地而已。其左近处,晋、陕两省尚在争夺中(与李自成),而河南和山东的大部,一时间满清、大顺和大明谁都不能据有,互有交错。至于此外的广邈地方,满清干脆连一只脚印也还不曾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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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观此时明朝,虽旬月中,京师两番易手,从朱姓先改李姓,复改爱新觉罗氏,但亦仅此而已。所谓巨变,除了京师周遭可算名副其实,其他地方都谈不上。关外(所谓“建州”)后金崛起已近三十年,陕晋之乱也有十多年,张献忠1640年就攻打了四川……这些,均不自1644年始。如果说明朝是个烂摊子,则崇祯在世即已如此,而他殉国之后,暂时也没有变得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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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地区,到此仍是明朝之天下。自荆楚以至浙闽,从淮河迄于粤、桂、滇,都还姓朱。它们不单面积广大,尤其重要的是,皆系中国富饶之地,天然粮仓几乎悉数在此(除天府之国已成瓯脱),工商于兹为盛,税赋根基未尝动摇,换言之,在这乱世之中,明朝财力仍属最强。对此,当时一位民间战略家“布衣陈方策”,上书史可法,这样分析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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