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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提到三个人:潞王、惠王、福王。这三人,头两位各有“不足”——潞王是“伦稍疏”,惠王是“道远难至”——唯独福王“亲且近”。反推之,潞王的问题在于“近”而不“亲”,惠王倒是满足于“亲”,可惜又不“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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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绕来绕去嚼舌头似的,究竟啰嗦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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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挑简单的说:“近”字易解,就是此时此刻人在哪儿。潞王和福王都到了淮安,近在咫尺;惠王却人在湖广荆州府,不但远,路途也不太平,故曰“难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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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那个“亲”字,我等却不免为之稍稍犯晕。它讲的是,封建礼法中的继承权顺序。基本原则是,一、先直系后旁支;二、旁支间由近而远;三、所有情形下先长后幼——唯有一个例外,叫“有嫡立嫡,无嫡立长”[29],亦即嫡出为先,哪怕齿序居后。大致如此,再补充一点,这个顺序,不单为皇家决定继承人时所遵守,即便民间百姓,一旦继承、析分家产也是如此讲究。因为中国式家族具有盘根错节、举世无双的结构,必得将这种结构如此梳理出一番条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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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明朝王室枝叶,我们也不追溯太远,从崇祯的爷爷亦即以“万历皇帝”为人所知的明神宗说起。神宗传位于太子朱常洛,是为光宗;光宗死,长子朱由校即位,就是那位宠信魏忠贤的天启皇帝;朱由校死后,膝下无子,朱由检以“兄终弟及”登基,成为崇祯皇帝。眼下,按第一顺序,该崇祯诸子的某一位登上皇位——但我们已知,他们全都没有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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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顺序,理论上是天启那一支,但这全无意义,否则当初也轮不着崇祯当皇帝。接着往上推,第三顺序,应为光宗所出其他皇子或其后代,但是,除了天启、崇祯两位,他没有别的儿子,这条线索也就此PASS。于是轮到第四顺序,即光宗的兄弟抑或神宗其他儿子及其后代。这时,人选浮现了:神宗诸子活下来的,一共五位,长子常洛(光宗)、三子常洵、五子常浩、六子常润、七子常瀛,这五兄弟于1601年(万历二十九年)被这样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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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十月己卯,立皇长子常洛为皇太子,封诸子常洵福王,常浩瑞王,常润惠王,常瀛桂王,诏赦天下。[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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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中看到了“福王”、“惠王”的字眼,没错,他们都是光宗之弟,目前皇室中血缘最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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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潞王血缘如何?第一代潞王名叫朱翊镠,他是万历皇帝朱翊钧的弟弟,眼下袭爵的则是他儿子朱常淓。换言之,这位潞王跟天启、崇祯两位皇帝以及现福王朱由崧,为叔侄关系,这从他名字中那个“常”字即可知。然而,辈分高并不能帮上他的忙,彼此比一比,福王是神宗直系后裔,潞王却算旁亲。这便是前面所谓“伦稍疏”的具体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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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远不是“稍疏”;严格依礼法来论,朱常淓的资格简直不必考虑,排在他前头的即便不算崇祯诸子,也有四位之多。但话说回来,福王朱由崧也并非头号人选。这个位置属于瑞王朱常浩,亦即朱由崧的亲叔叔,此时还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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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浩既在血缘上与朱由崧一般近,又年长一辈,横竖都应是首选。然而,南京大臣讨论时,居然连提都没提到“瑞王”二字,岂不怪哉?这自然事出有因。朱常浩封地在汉中,恰恰是“贼祸”发源地,早就呆不得,几年前避难南下,辗转来到重庆,不料张献忠又杀奔而至。朱常浩至此已进退两难,事实上,一个月后(7月24日,旧历六月二十一丁丑)他就被张献忠捉住杀掉。当时还出了点故事:“瑞王之就执也,雷方震,献忠曰:‘若再雷者释之。’已而竟不免。”[31]运气就差了那么一点点。试想,连荆州的惠王都被认为“道远难至”,身困重庆的瑞王岂不是提都不用提么?除瑞、惠二王外,朱由崧的另一位叔父桂王朱常瀛景状相仿,封国在衡阳,此时被张献忠撵得避难广西梧州,也遥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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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这些情况细细交代一番,我们便明白“亲而且近莫如福王”究竟什么意思了。换言之,从理论到现实,朱由崧都是不二之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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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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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事情虽如此明了,南京的主流意见却偏偏对福王不感兴趣——东林党人公然倡议迎立潞王,还为此大搞串联;首席大臣史可法也搔首踟蹰,沉吟不决。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衮衮诸公不晓得按伦序福王当立?当然不是这样,他们对于圣贤之书滚瓜烂熟,个个是名教专家。莫非潞、福相较,此贤彼愚、良莠分明?这倒确实是一个焦点,史可法在答复马士英的信中就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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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王则七不可,(谓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也。)唯潞王讳常淓,素有贤名,虽穆宗之后,然昭穆亦不远也。[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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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席话,有说是史可法本人的看法(如《明季南略》),有说出于吕大器、张慎言、姜曰广,史可法仅是将其转达给马士英(如《小腆纪年附考》)。不论如何,确有此议论;马士英后来一口咬定史可法应就此承担责任,从而给弘光政局埋下一大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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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东林党是改革派,论到不拘泥于礼法,抑或将是非看得皆比礼法重,这种可能性真的未必没有。刚才所引批评福王“七不可”那段话,明显是将贤愚置于伦序之上。关键是,潞王“素有贤名”的说法是真是假?有无事实根据?查一查史料,我们意外发现,东林党人在这件事上居然撒了谎。朱常淓之贤愚,与朱由崧半斤八两、彼此彼此,顶多以五十步而笑百步。以下,是当时朝中一些中立者的亲眼所见和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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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上(指弘光皇帝朱由崧)既失国,咸恨不立潞王。时太常少卿张希夏奉敕奖王,独语大理寺丞李清曰:“中人耳。未见彼善于此。”……大理寺少卿沈胤培尝曰:“使王立而钱谦益相,其败坏与马士英何异!”[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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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希夏受朝廷委使,与潞王直接接触,印象很一般,完全不认为“彼”(朱常淓)善于“此”(朱由崧)。这显然比东林党人并未与之打过交道而径言“素有贤名”来得靠谱。沈胤培说,假使迎立潞王而以钱谦益为宰相(既然他有首倡之功),跟福王、马士英的这组搭配比,结果其实是一样的。从钱谦益诸多表现看,事实多半将如此。直觉上我很怀疑,潞王“素有贤名”,根本是以钱谦益为首的东林活动家们信口胡编的,他们根本不了解潞王为人如何,目的只是为弃福王、立潞王制造舆论。兵法云“兵不厌诈”,实际上政治比打仗更不“厌诈”。虽然东林的政治大方向较正派,但具体策略肯定有虚有实,必要时并不拒绝耍手段。像潞王这样的人,被说成“素有贤名”,实在对不上号。他就是一公子哥儿,平时以“广求古玩”为嗜好,“指甲长六七寸,以竹管护之”[34]。福王嗜酒,沉湎梨园,是个戏迷;潞王嗜古玩,喜欢围棋,是个棋迷——两者可不是半斤八两么,何来贤愚之分?或曰,皇宫里长大,一辈子除了吃喝玩乐就无事可做,哪个藩王能有例外?这倒真不一定。后来在福州即位为隆武帝的唐王朱聿键,就不这样。当然,并不是说潞王品质有多坏,他既不曾当国,我们就无从断言(其实,连朱由崧也未必有多“坏”)。然而,东林党人用以扶潞弃福的那句所谓“素有贤名”,确实只出于他们的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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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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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原先以为东林党人不重伦序,是想择善而立,结果发现并非如此。那么,这岂不是很有些可鄙了吗?倒也不宜这样匆忙下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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