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杲,字子方,端文公宪成之孙。为人粗豪尚气,以名节自任。端文讲学东林书院,清流多附之。由是东林遂为党魁,皆引端文自重,而杲为其宗子,故虽未任而名甚高。阮大铖既废,居金陵,思结纳后进以延誉,乃蓄名姬、制新声,日置酒高会,士雅游者多归之。礼部主事周镳恶之,曰:“此乱萌也。”因草檄,名曰《南都防乱》,引诸名士以排之,而难于为首者。杲曰:“舍我其谁!”[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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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文公宪成”,便是东林开创人顾宪成,而《留都防乱公揭》上的第一个署名人,正是顾宪成之孙顾杲(台湾文献丛刊本《南疆绎史》于兹不同,写为“从子”,即顾宪成之侄;但据顾杲好友黄宗羲《思旧录》“泾阳先生之孙”[32],应误),所以他会说:“舍我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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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留都防乱公揭》却并非由周镳倡议和起草,虽然这说法传之甚广,连阮大铖都以为如此。但参与策划的陈贞慧在《防乱公揭本末》中特别指出:“阮以此事仲驭(周镳表字仲驭)主之,然始谋者绝不有仲驭也。”他并且详细讲述了事情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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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戊寅,吴次尾(吴应箕,表字次尾)有《留都防乱》一揭,公讨阮大铖。次尾愤其附逆也,一日言于顾子方杲,子方曰:“杲也不惜斧锧,为南都除此大憝。”两人先后过余,言所以……次尾灯下随削一稿,子方毅然首唱,飞驰数函:毘陵为张二无(张玮),金沙为周仲驭(周镳),云间为陈卧子(陈子龙),吴门为杨维斗(杨廷枢),浙则二冯司马(冯晋舒、冯京第)、魏子一(魏学濂),上江左氏兄弟(左国栋、左国材)、方密之(方以智)、尔止(方以智族弟)。[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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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节甚明:吴应箕率先提议,顾杲明确支持;两人随即来找陈贞慧,达成一致,吴应箕当场成稿,而顾杲领衔签名,同时发出数封信给复社在各地的核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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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据吴应箕《与友人论留都防乱公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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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都防乱一揭,乃顾子方倡之,质之于弟,谓可必行无疑者,遂刻之以传。[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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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书信,是事情发生过程中,吴应箕为说服某同志而写,并且他又恰是两位最早的行动讨论者之一,因而以上说法比之于陈贞慧,离事情原貌又进了一步。综合起来,我们可以认定:行动的倡议来自顾杲,而文稿起草人是吴应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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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陈贞慧所述,发动这场攻势,复社诸君当时也觉得冒风险;顾杲“不惜斧锧”云云,以及陈贞慧所用“毅然”字眼,显系此意。对此,笔者颇疑为时过境迁的自美之辞。就当日态势言,复社方面对阮大铖盛气凌人,略无顾忌(请参考吴梅村所记“借戏”、彻夜辱笑阮大铖一幕)。不过,在是否需要以“公揭”方式将阮大铖示众一事上,复社内部确有分歧。陈贞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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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驭、卧子极叹此举为仁者之勇,独维斗报书以“铖不燃之灰,无俟众溺,如吾乡逐顾秉谦、吕纯如故事,在乡攻一乡,此辈即无所托足矣”,子方因与反复辨论。时上江有以此举达之御史成公勇,成公曰:“吾职掌事也。”将据揭上闻。会杨与顾之辨未已,同室之内起而相牙,揭迟留不发,事稍露矣。[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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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社重镇杨廷枢,回信反对此举,理由并不是“冒险”,而是小题大做。他认为阮大铖已成死灰,这么一个人,只须令其在乡里名声扫地足矣,不值得在南都大动干戈,那反倒抬举了他。“无俟众溺”的“溺”字,繁体与“尿”通,此处可解为“淹”,也可解为“尿”,如是后者,则复社中人对阮大铖的蔑视,可谓无以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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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应箕也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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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刻揭时,即有难之者二:谓“揭行则祸至”,此无识之言,不足辨矣;又谓“如彼者何足揭,而我辈小题大作”,此似乎有见,而亦非也。[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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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两种反对声音:一是可能招祸,吴应箕对此以“不足辨”,一语否之;二是“小题大作”论,这显然指杨廷枢“不燃之灰,无俟众溺”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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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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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内部有人反对,分歧到最后亦未消除,《留都防乱公揭》还是公之于世了。由吴应箕所用那个“刻”字,我们得知它不是手写品,而是印刷品,所以必非一份,而是印了许多张贴到南京各处,“流毒之广”可想而知。一夜之间,阮大铖臭了大街,《明史》说:“大铖惧,乃闭门谢客”[37],《小腆纪年附考》的说法还要具体些:“匿身牛首山”[38],远远躲到南京郊外,一改三年来的张狂,重新夹起尾巴,效果极著。陈贞慧还说,事先有个名叫成勇的御史,答应将公揭奏闻朝廷,未知是否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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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说一直以来复社“品覈执政,裁量公卿”,则在这一事件中又达到新的高峰,影响越出于士绅阶层,而抵及市民社会,名声大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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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公揭一文,本身实在谈不上立意诚平,岂止危言耸听,即向壁虚构、捕风捉影之处,亦复不少。比如,说阮大铖在皖“每骄语人曰:‘吾将翻案矣,吾将起用矣。’所至有司信为实然”,以至“凡大铖所关说情分(请托说情),无不立应,弥月之内,多则巨万,少亦数千”,情浮于辞,有夸张之嫌;又说,阮大铖是因在老家触了众怒、小命难保,“乃逃往南京”,其实阮大铖躲避的是战乱;又说,阮大铖交结之人杂乱不堪、形迹可疑,暗示其中有“闯、献”奸细,言之无据;还说,“其所作传奇,无不诽谤圣明,讥刺当世。”“《春灯谜》指父子兄弟为错,中为隐谤。”[39]不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故而,我们若视之为明代的“大字报”,也无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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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瑕疵,我们不予讳言,但要从中把握历史方向,立足根本,鉴别是非。有学者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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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大铖政治上失意,借寓南京编演新戏,交结朋友,声歌自娱,这在当时的留都也是极平常的事。不料,顾杲、吴应箕、陈贞慧这批公子哥儿看得老大不顺眼,心想秦淮歌妓、莺歌燕舞乃我辈专利,阮胡子来凑什么热闹。崇祯十一年(1638)八月,他们写了一篇《留都防乱公揭》广泛征集签名,对阮大铖鸣鼓而攻之,文中充满了危言耸听的不实之词。[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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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揭其文,确实不好。但文章不好,不等于事情做得不对。阮大铖心怀仇怨,这连他的朋友张岱也不否认,他的“交结朋友”绝不是什么“极平常的事”。至于以“公子哥儿”一语括定复社诸人,将他们对阮大铖的斗争,悄悄归结于“秦淮歌妓、莺歌燕舞乃我辈专利”,读此,令人唯觉无语。乙酉之变后,清兵南下,恰是这些“公子哥儿”,或战至死,或为国自尽,而那个阮大铖却溜之大吉……可见论人论世,不能一叶障目,必得瞻前顾后、看到整体。复社诸君,在公揭一文中有其不可,于整体或大节却无愧历史;阮大铖刚好相反,1638年某种意义上他是“受害者”,但我们却并不因此而免其“祸国者”恶名。吴应箕抗清“慷慨就死”(《明史》语)后,有个朋友在诗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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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死卿将一羽轻,齐山真共首阳名。乾坤此日犹长夜,枉使夷齐号劣生。[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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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就义了的吴应箕,将阮大铖彻底变成一根羽毛,也暴露着整个世界的黑暗——作者在诗末讽刺性地注道:“时移文称次尾劣生”。恰恰是这么一个捐躯者,被官方文件以“劣生”相称,黑白颠倒若此。可惜,作为后世治史者,有人也重复了这种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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