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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09 黑洞:弘光纪事 [:1706899891]
1706902610 黑洞:弘光纪事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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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12 明末投降问题,既引人注目,又淆乱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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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14 当时,杨士聪写了一本小册子《甲申核真略》。他在“凡论”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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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16 称核真者,以坊刻之讹,故加核也。坊刻类以南身记北事,耳以传耳,转相舛错,甚至风马牛不相及者,其不真也固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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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18 他所讲的“坊刻”,指甲申国变后推出的一批书。明代印刷术既已发达,而明人的时事意识、政治意识、新闻意识、市场意识更是前所未有。惊世之变后,出版家反应迅疾,第一时间付诸行动。他们知道什么书好销,也知道怎样内容合乎读者口味,于是,以亲历、见闻的名目,或编或撰,大量推出纪实作品。以我看来,这其实是中国的第一次纪实作品出版热。不过也跟今天相仿,名曰“纪实”,里面却有不少属于挂羊头卖狗肉,打着亲历、见闻的旗号,实际只是道听途说,即便捕风捉影、张冠李戴、无中生有一类情形,亦复不少。一个主要原因,即如杨士聪所说,“以南身记北事”。好些编者、作者,事变发生时,根本身在南方。既然并不在场,况且又是短时间匆就,哪怕没有捏造之心,对实际事实疏于核实终归难免。举个例子,后被阮大铖借题杀掉的周镳,便是“以南身记北事”的一位。他一个人就编辑了两本这样的书,一名《燕中纪事》,一名《国变录》,被失睦的亲戚告发为“私刻”。[2]这两本书,我们现在不能看到,难断其质量;不过以其远离北京,仍敢采用《燕中纪事》《国变录》这样追求现场感的书名,确令人不得不抱一点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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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20 对于“纪实热”中的失实和作伪,杨士聪概括了三种主要情况。一种无意,一种故意,一种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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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22 综前后诸刻而论之,有三变焉。其始国难初兴,新闻互竞,得一说则书之不暇择者,故一刻出,多有所遗,有所误,有所颠倒,此出于无意,一变也。既而南奔伪官,身为负途之豕,私撰伪书,意图混饰,或桃僵李代,或渊推膝加,且谬谓北人未免南来,一任冤填,罔顾实迹,此出于立意,又一变也。十七年之铁案既翻,占风望气者实烦有徒,归美中珰,力排善类,甚至矫诬先帝,他为收葬之言,掊击东林,明立逢时之案,捉风捕影,含沙射人,此阴险之极,出于刻意,又一大变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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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24 他的概括,算是比较全面了。情况确如他所说,当时,有关北京的真相,有多种原因可以导致歪曲与变形。不过,杨士聪没有提及他为何要如此强烈地批评和抱怨“不真”、“风马牛不相及”、“耳以传耳,转相舛错”。他有难言之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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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26 崇祯十六年,杨士聪任职左谕德,甲申之变他正在京城,和其他数百名京官一道,被李自成逮捕、羁押,当众官遭受酷刑时,他却因与闯军部将王敦武交好,受到保护。后来,李自成溃走,满清入城,他又通过已经降清的门人方大猷帮助,脱身南逃。但有报道说,他投顺了李闯,得授官职“伪户政府少堂。徐凝生《国难纪》云:‘亲见门粘钦授官衔。’”[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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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28 关于杨士聪曾经投降,似为孤说,姑置不论;然而他先后从“寇”“虏”两边都得到好处,总是事实。假如再加上未能尽“主辱臣死”的义务,那么,这个从北京全身而退的明朝中级官员,道德层面上便有三个难言之隐。南来后,这阴影一直笼罩着他。他仍希望为朝廷做事,史可法也曾请旨以他为江北监军,然而“不果”,只好落寞过江,辗转迁徙,年五十二而终。吴伟业为作墓志铭,论之:“悒悒不得志以死”,“忠矣而不遂其名”。[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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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30 无疑地,《甲申核真略》在他实为“发愤”之作。以当时舆论,明朝诸臣在闯军帐下受刑辱而不能死,即为可耻,像杨士聪这样,居然能够毫发无伤地从北京逃出来,更必然大亏名节。针对这种氛围,杨士聪愤然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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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32 自南中欲锢北来诸臣,遂倡为刑辱之说,计将一网打尽。坊刻竖儒,未喻厥旨,乃谬引刑不上大夫之说,横生巧诋,何比拟之非伦也。余偶未罹贼刑,兹于受刑诸臣,悉为明著于篇,以质公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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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34 从这段话可见,“北来诸臣”怎样变成了过街老鼠。这种道德义愤不留丝毫余地,北京每个幸免于难的官员一概有罪,而为众口唾骂、千夫所指。杨士聪以为其中存有极大不公,今天我们也以为如此;他指控南方出版物在报道、记述和反映甲申之变上,存在以道德劫持事实或出于政治斗争需要歪曲事实的情况,我们也同意这一看法。不过,他的反驳与澄清不仅徒劳,甚至天真可笑。在当时,别的不说,单单他“偶未罹贼刑”这一点,就绝不可能得到谅解。面对这种情节,每个人所展开的想象都将是:此人必已降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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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36 更极端的例子,是光时亨。他在崇祯末年任刑科给事中,以城破前“力阻南迁”闻名于史。多种史籍述称,城破后光时亨降于李自成,如《甲申传信录》、《弘光实录钞》等等,总之持其说者甚众,大约正如杨士聪所说“耳以传耳,转相舛错”,互抄互袭,以致最初所出已不可考。几年前我写《龙床》,从诸家唯见此说,未尝疑之;嗣后,偶然读到马其昶《桐城耆旧传》中的《光给事传弟五十一》,这才知道光时亨降闯也许子虚乌有。据该书述,城陷之时,光时亨正与御史王章巡城,混乱中王章被杀,光时亨从城墙堕落,摔坏左腿,爬到一间尼庵,半夜自经,被尼姑发现解救。又与御史金铉一齐投河,金铉身亡,光时亨则被人救起。之后“潜行南还”,在宿迁被刘泽清派士兵捉拿,送到南京。阮大铖因旧怨,将其列入附逆案中,乙酉四月与周钟、项煜等同日被杀。到唐王朱聿键时,其子光廷瑞替父伸冤,给事中方士亮具疏求平反,得到黄道周支持,“得旨昭雪”,恢复原官衔,又授光廷瑞以内阁中书之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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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38 马其昶称其所本为《桐城轶事》,以及左光先的《野史辨诬》,前者“记被诬下狱及昭雪事甚详”。这两件材料,我都不曾眼见。比之于光时亨曾降李闯的众口一词,马其昶一家之言有些单弱,我们未必立刻加以采信。但这种在同一件事上南辕北辙、截然相反的叙述,提醒我们充分注意明末历史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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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44 黑洞:弘光纪事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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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46 如杨士聪所说,在南方,“北来诸臣”背负了沉重压力,身陷白眼之中。这处境,固然源自一种极端化的伦理道德话语(后面我们再具体讨论),但也要看到,北京陷落后发生的许多事,对明末的精英阶层构成很大打击,使他们倍感颜面扫地,难对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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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48 《甲申朝事小纪》开列了投降李闯的明朝官员详细名单,具其姓名及所授官职。那是一份相当长的名单,我逐个数下来,总计一百四十五人。其中分三种情形:迎降拥戴者、接受大顺委任者、得录用而未授职者。[8]《平寇志》也写到大致相同的情形和数目,只是未曾具体列出每人姓名。[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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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50 北京落于李自成之手后,投降确实成风。《明季北略》“内臣献太子”条记:三月二十日,也即城陷第二天,李自成从太监处搜得藏匿的崇祯诸子,太子与李自成交谈时先提了三点要求,然后又讲了这样一句:“文武百官最无义,明日必至朝贺。”果然,次日接受朝贺时,赶到者多达一千三百余人。“自成叹曰:‘此辈不义如此,天下安得不乱!’于是始动杀戮之念。”[10]又一条记道,二十三日投顺者点名,发现几个已经“削发”(出家免祸)的官员赫然在列,乃“令人尽拔其余毛,詈云:‘既已披剃,何又报名?’”李自成对刘宗敏、李过、牛金星等说:“各官于城破日,能死便是忠臣。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削发之人,不忠不孝,留他怎的?”[11]作为胜利者,出于自身利益,李自成确实需要从旧朝官吏中录用一些人,为其服务。但他对于厚颜如此的降附者,反感远多于欣赏。《平寇志》叙述首辅魏藻德晋见时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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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55 洪承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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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2657 洪承畴,崇祯十二年任蓟辽总督,领兵关外。崇祯十五年,于松山战败被俘,寻降于清,是最早降清的明朝重臣。松山失利闻于北京,君臣咸谓洪承畴必死,崇祯皇帝为之辍朝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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