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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22 当年,批判“文革”和“四人帮”时,有一句我们耳熟能详的话:“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套用此语,则崇祯自缢时,明朝国民经济不是到了崩溃边缘,而是已经崩溃。三月十九日,不过是帝国从政治上崩溃的日期,而在经济或财政上,它早已崩溃。关于明朝之亡,我们需要更多从这个角度重新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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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24 但是,随后却有出人意表的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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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26 李闯攻入北京后,一度军容颇整,旋即失去耐性,开始大肆“拷比”,勒逼官绅贵戚交出钱财。其间,毒刑用尽,惨不待言,种种情形在《甲申纪事》《北归记》《甲申核真略》《甲申传信录》《定思小纪》《遇变纪略》《李闯小史》《甲申朝事小纪》《明季北略》《流寇长编》《崇祯长编》《爝火录》《丹午笔记》等众多由亲历者或后人编撰史料中,述说极详,可备披览,我们于兹不事渲染,而仅欲指出:这一后续故事的发生,势所必然;农民革命本即起于寒馁,以劫富济贫为理想,一旦成功,必偿夙愿,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明季北略》说,面对军纪弛乱,李自成曾试加制止,而军卒一片哗然,说:“皇帝让汝做,金银妇女不让我辈耶?”[72]在他们而言,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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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28 闯军头号大将刘宗敏,一马当先,堪称表率。进城后,日夜以弄钱、搞女人为能事。赵士锦因被刘宗敏扣押在府,得以亲眼目击:“每日金银酒器疋衣服辇载到刘宗敏所,予见其厅内段疋堆积如山。金银两处收贮。大牛车装载衣服,高与屋齐。”[73]四月七日,李自成到刘邸议事,见其三进院落之中几百人在受刑(“追赃”),有的已经奄奄一息,因“不忍听闻,问宗敏得银若干。宗敏以数对。自成曰:‘天象不吉,宋军师(宋献策)言应省刑,此辈宜放之。’宗敏唯唯”。[74]“唯唯”者,口头答应而已,刘宗敏自不会停止“追赃”,李自成实际也无力约束之。但刘宗敏却有一条好处,即数目一次要够,干脆利落,不再啰嗦;别的人,要了一次,还有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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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30 在宗敏处者,每人派过数目不增。在李大亮处者,所派虽少,纳完又增。[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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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32 对不同部门官员,索要亦有差,而原因也很是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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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34 押予队长姚奇英为予言,兵部官大可痛恨,我辈遣人来买明朝武官做,必要几千金。故今兵部官追饷独多。[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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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36 彭孙贻提到一份按级别的追款数额分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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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38 贼勒派各官,毋论用否(不论是否现职),限内阁十万,部院、京堂、锦衣、掌印七万,科道五万,吏部二万,翰林一万,部曹数千,勋戚无限数,人财并没。[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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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40 这只是最低限度,实则不以此为限。彭孙贻还说,总共有八百名官员遭拷比:“缚文武勋戚、大僚津要八百员,送权将军刘宗敏拷讯,五人一锁,二贼露刃押之”[78];到四月初八(乙丑),仅刘宗敏一人便“拷索银一千万两”,而全部加起来为七千万两,其来源,“大约侯家十之三,宦寺十之三,百官十之二,商贾十之二”。[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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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42 所谓出人意表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个过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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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44 先来看周奎,亦即一个月前崇祯发起捐款时,抠抠搜搜只肯掏一万两的那位老国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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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46 伪制将军李岩据奎第,奎献长公主并银十万助军,希免饷。岩数其为国至戚,鄙吝不忠,夹足箍脑,奎复输银十万,岩笑曰:“此贼悭吝,不与杀手不吐也。”烧烙铁熨其肤,一熨承银一万,累四十熨,遍身焦烂,承四十万矣。先后追银六十万两,珍玩币帛不计其数。[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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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48 再看陈演,亦即被崇祯从狱中放出,希其以捐款赎罪,却坚称自己“清苦”、最后一毛未拔的前首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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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50 大学士陈演,每自称廉相,刘宗敏收拷演,夹足者再,征其黄金三百六十两,或曰勒银三万两,金三千两,珠三斗,更于平则门外土庵中,发其所瘗白金一万两。[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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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52 捐款运动中仅捐五百以示廉洁的现首辅魏藻德,这次也神奇地交出一万三千两。退休大太监王之心,人传“家贮见银三十万”,崇祯劝捐,他以“连年家计消乏”,献银一万。等闯军用刑追要,却交出十五万两现银附带诸多珍玩。闯军“以为未合见银三十万之数,夹之至死”,如此看来,现银三十万的传闻,倒确实有些“冤枉”他了。[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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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54 就这样,闯军从贵族、大僚、太监和富人嘴里,抠出了七千万两白银!而不久前,在崇祯皇帝紧急动员下,众官戚以挥泪如雨、砸锅卖铁状,仅捐二十万两。两者相差,逾三百五十倍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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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56 七千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迅速“腐蚀”了起自寒馁的农民军。他们何曾见过如此的金山银山,“革命斗志”霎时销磨一空。与吴三桂、满清联军大战一片石的前一周,大顺政权的领袖们全身心扑在骤然所获之巨大财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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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58 戊辰(四月十一日),自成聚刘宗敏、李过于宫中,拘银铁诸工各数千,盘敛库金及拷讯所得,并金银诸器镕之,千两为一饼,中凿一窍,贯大铁棒,凡数万饼,括骡马数千辆,马骡橐驼数千,装载归陕。[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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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60 此事,《明季北略》亦有记,惟日期稍后,为四月十六日,金银熔铸形式则为“大砖”而非“饼”。[84]十天后,李自成从山海关败回北京,当夜启程西去,“大驱马骡三千、橐驼一千载辎重归陕,以伪将军罗戴恩将亲信万骑监之而西”[85],蔚为壮观。而《丹午笔记》有更生动的情景:“闯贼之焚宫西走也,百万之众,各有所携,仓皇奔走则弃之,狼藉满途……大半委弃山西,后有得此致富者。”[86]俗云“英雄难过美人关”;其实,金钱一关“英雄”们历来也不好过。眼看叱咤风云的起义大军,被阿堵之物弄得狼狈如此,只能悯而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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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62 目送闯军满盆满钵、车载驼驮、逶迤而去的长龙般背影,笔者眼前不禁再度浮现赵士锦笔下一贫如洗的国库。刹那间,越过国家破产、破落的景象,我们重新看到它“富强”的一面。七千万两,闯军一个月在京追款所得,居然达到明朝年财政收入总和三倍有余!它们来自一个大约一千人的群体(以“缚文武勋戚、大僚津要八百员,送权将军刘宗敏拷讯”加以估算)。可惜彼时没有“全球富豪排行榜”,否则,以明帝国首屈一指的发达国家地位,这千把人中当不乏十七世纪“全球富豪榜”的前??强乃至首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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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64 似乎,我们得修正一下明朝业已一贫如洗的说法——它仍是当世最富之国度。只不过,富得不是地方,泰半财富都跑到一小撮人腰包里去了。这些人,只及当时中国总人口的几万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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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566 算算这样的账,好处显而易见,许多事情都一目了然,不必钩玄摘秘、多费唇舌。数字是枯燥的,却也是简明、直观的,不会跟我们兜圈子、玩弄辞藻、搞形而上学。把一组组数字排列开,严肃、客观的事实就在其中。人类也是渐渐明白数字的重要性。诚实、透明且管理有序的社会及其制度,有很严格的数字意识,不仅尊重它,而且借重它实行管理。相反,也有对数字抱玩忽态度的,指标张口就来,比如“七年赶英,十年超美”之类,后果自然无待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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