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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25 和自然界道理相同,狮子垂垂老矣或力所不支时,次一等的掠食者也就开始大显身手。他们一直垂涎欲滴地等着,眼下岂容坐失良机?这个次级贪忮系统接替皇族贪忮系统开始疯狂运转的标志,是魏忠贤集团出现。魏忠贤有如一团酵母,汇集了官僚阶层的各种腐败菌群,以最快的速度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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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27 明朝从此进入君弱臣强、臣贪甚于君贪的格局,从天启、崇祯到弘光,都是如此。喜欢当木匠的天启皇帝,完全被魏忠贤玩于股掌。崇祯皇帝似乎强势,不断砍大臣脑袋,但这仅为表象而已。别的不说,那位两次入阁拜相的周延儒,“贿来不逆,贿歉不责。故门人亲故,自贿及为人行贿,不拒也。”[140]不光本人受贿,兄弟受贿,连兄弟的亲家翁也大肆招贿:“路礼曹迈,与正仪(周延儒之弟)为儿女姻,复为招摇,候选候考者多趋焉。于是有以七千求词林,五千求科,三千求道者。迈寻改吏部。”[141]索性直接从礼科调到吏部,专司干部人事任用。又如皇家特务机关东厂,其办案人员的方式是“择肥而攀,俟罄掳既饱,然后呈厂”。[142]亦如皇帝心腹锦衣卫,《三垣笔记》记其金吾吴孟明,“缓于害人,而急于得贿”,下面报来某案,并不直接捕人,“必故泄其名,沿门索赂,赂饱乃止。”[143]甚至相互配合,形成“索贿一条龙”。当时一个很有名的言官吴昌时(后被处决),就和东厂达成默契,凡因行贿受贿受到侦缉的,先通报吴,由吴前去索数千金“方免”。更有甚者,吴昌时对此不但不隐讳,反而洋洋得意,屡对人言,李清说他就亲眼曾见。[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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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29 及至弘光,君弱臣强格局益发明显。此时,权力集团作为一个饕餮团伙,权臣已据主席,君上反而叨陪末座,只是从中取一杯羮而已。朱由崧并非不欲多得,问题是得不到。天下之坏,令他处处须仰仗权臣;皇位得之于此,苟安复得之于此,哪里能讨价还价?九月二十八日,当淮扬巡抚田仰受大帅刘泽清怂恿,额外替后者“请饷”时,朱由崧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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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31 东南饷额不满五百万,江北已给三百六十万,岂能以有限之财,供无已之求?田仰着与刘泽清从常措办。[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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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33 语气不掩怏怏,显出心理的不平衡。这种不平衡,看看朱由崧迎接母后及为自己办婚事时,在花钱上如何不能畅怀,即不难了解。从头到尾,朱由崧没有当过一天“像样”的皇帝,不论在权力上,还是金钱和享乐上。他留下了不好的名声,然而加以核实,无非是看看戏以及太后蒞临前派人到民间“征女”。坊间传说他在宫中如何纵淫腐化,据李清讲皆为不实之词。当然,并非他不想那样。他也曾派人到各省直接搞钱,但实际搞到多少又是另一回事。他最后作为俘虏从芜湖押回南京时,“以无幔小轿入城,首蒙包头,身衣蓝布衣,以油扇掩面”[146],这寒酸的形象,仿佛又回到一年前作为福王被迎至南京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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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35 反观众权臣,却风光无限。其中,武臣大帅俨然一方诸侯,享受独立王国待遇,赋税独吞,过着帝王般生活。“时武臣各占分地,赋入不以上供,恣其所用”[147]。有人对此提出批评,然而设四镇时却明确宣布,那是强势的将军们“理应”得到的。他们中较好者如高杰,心中还有职责,愿以所积用于军务、积极北进。但这仅为个例,其余武臣,全都只顾穷奢极欲,而且没有止境。最肆无忌惮的是刘泽清,他在淮安“大兴土木,深邃壮丽,日费千金”[148],“四时之室具备,僭拟皇居”[149],规制比照皇宫。甲申年秋收后,各镇臣立即展开疯狂掠夺,御史郝锦奏:“各镇分队于村落打粮,刘泽清尤狠,扫掠民间几尽。”[150]但恰恰此人,偏偏还要哭穷,唆使地方官为他额外“请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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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37 对四镇所拥特权,别的武臣不免妒嫉而加攀比。七月十四日,操江(长江防务及水师统帅)刘孔昭上疏要求增加经费,特意详细援引四镇军饷额度,及“田土听其开垦,山泽听其开采,仍许于境内招商收税”等优厚政策,加以对照,大谈自己的困难,如何“水师与陆师不同”,又如何“今日防江甚于防边”,总之,担子既比四镇重,兵饷亦应比四镇优;并抱怨此前两次致函有关方面,而“旬日以来,未见议复”。[151]实际上,操江大人并无意于江防,而只是借题捞一把。后来,弘光从南京出奔,想投靠他,他闭关不纳,随即自己逃走,“自太平掠舟顺流而东”,“满载白粮入海”[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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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39 文职要员,无军饷可侵吞,亦无收税、“打粮”之特权,却有官爵可卖。关于阮大铖如何“贿足而用”,我们已在别处备说颇详,这里再举一例。有一次,他对人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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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41 考选某某,以二千金相送,推之不去。往我居省垣时,两人各送一卮,皆白物(银质)耳,今则黄(金质)爵,不纳不已。[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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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43 “推之不去”和“不纳不已”,既画尽阮氏之厚颜,亦极写朝中贿风之炽。阮大铖有一个帮手,亦即赖彼之力当上吏部尚书的张捷:“是时张捷秉铨,部务皆阮大铖一手握定,而选郎以贪黩济之,吏道庞杂已甚。”[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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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45 不过,阮大铖虽称巨贪,却并非弘光朝官风的典型。因为他一面贪忮,一面还搞党争,卷在意识形态当中。典型的弘光官僚,应是马士英一类。官场争斗,一般意在政治,而马士英积极争权,却纯为夺利。他政治野心的脚本上,只写着一个字:“钱”;所谓“争权夺利”,到他这儿才真正归于一体。他奋勇出头拥立福王、以重兵胁迫朝廷撵走史可法、与阮大铖结盟等,都没有多少意识形态色彩,并非要搞“路线斗争”,只是抢下权柄以便搞钱。他对政治立场并不关心,祁彪佳被阮大铖排挤辞职时,他托人带口信,清楚表明了这一点;一切人和事,只要不有碍他搞钱就好。他任首辅后,呼朋引类,资源共享,周围迅速形成一个贪贿集团。六月十三日,吕大器下台前告了马士英一状,历数“其子铜臭为都督,女弟夫未履行阵为总戎,婣娅(即姻娅,婣同姻,泛指姻亲)越其杰、田仰、杨文骢先朝罪人,尽登膴仕(即高官厚禄。这里连同前半句,用《诗·小雅·节南山》典:‘琐琐姻亚,则无膴仕。’)乱名器。”[155]只要沾亲带故,俱委肥缺,而此时距他得位才不过一个来月。有个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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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47 马士英黩货无厌,贿赂千名百品,日令僧利根次其高下。总宪李沾进带,士英不之重也,嘱利根誉为至宝,士英转以献帝,亦嘱中宫赞其非常,帝每束以视朝。[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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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49 故事说,马士英因贿物实在过多,就专门聘用一位利根和尚,每天替他鉴定诸物品质。这利根和尚,大概是当时的“鉴宝”权威。左都御史李沾进呈一条玉带,马士英瞧不上,却让利根和尚吹嘘为至宝,转送给朱由崧,让左右太监把利根和尚的鉴定意见转告朱由崧。可怜朱由崧无知受骗,信以为真,经常束着这条带子临朝视事。此事似令人想到“指鹿为马”之类典故,细辨辄不同。赵高戏君出于权奸的骄横,马士英耍弄朱由崧却只关乎钱财,把后者作为“假冒伪劣”受贿品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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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51 任何人稍具理智,都无法理解以朝不保夕的国势,弘光文武大员为何如此疯狂聚敛?而敛来巨额财富又置之何地?但转而一想,身在那种利益集团,权力和制度对他们做出的强烈暗示,原本在此。正像艺术家“为艺术而艺术”,他们是“为捞而捞”,这种身不由己、飞蛾赴火般的冲动,必欲一逞而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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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53 乙酉五月十一日,马士英从南京仓皇出逃,率卫卒三百从通济门出,“门者不放,欲兵之。乃出私衙元宝三厅,立刻抢尽。”[157]他逃走后第三天,兴奋不已的南京市民,冲入其在西华门的府宅,及其子马锡位于北门桥的都督公署,大肆抢掠。“次掠及阮大铖、杨维垣、陈盟家,惟大铖家最富,歌姬甚盛,一时星散。”[158]其中,马士英家“有一围屏,玛瑙石及诸宝所成,其价无算,乃西洋贡入者。百姓击碎之,各取一小块即值百余金”。[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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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55 清兵入城,未及逃走或留下迎降的官员们,纷纷解囊讨好新的统治者,“致礼币有至万金者”[160]。礼部尚书钱谦益,刻意不拿钱,只献出一些物品,“盖表己之廉洁也”。然瞧瞧这份礼单,亦知所谓“廉洁”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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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57 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臣钱谦益百叩首谨启。上贡计开:鎏金银壶一具,法琅银壶一具,蟠桃玉杯一进,宋制玉杯一进,天鹿犀杯一进,虁龙犀杯一进,芙蓉犀杯一进,法琅鼎杯一进,文王鼎杯一进,法琅鹤杯一进,银镶鹤杯一进,宣德宫扇十柄,真金川扇十柄,弋阳金扇十柄,戈奇金扇十柄,百子宫扇十柄,真金杭扇十柄,真金苏扇四十柄,银镶象箸十双,右启上贡。[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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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59 此件是当时为豫王多铎做登记工作的王佐亲眼所见,抄录后带出,应属可靠。至于这些东西占钱氏家财几何,我们是无从估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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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64 黑洞:弘光纪事 [:1706899912]
1706903765 黑洞:弘光纪事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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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67 乙酉年五月十四日忻城伯、京营戎政总督赵之龙缒城而出,递降表于豫王多铎;次日,大开洪武门恭请多铎入南京。以此为标志,弘光政权结束。同时意味着,明朝作为全国性政权从“国家”意义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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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69 这也是南京首次以中国首都的地位,为外国军队所占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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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71 在这背景下,发生了既令人震惊又耐人寻味的场景:五月二十五日,弘光皇帝朱由崧被押回,当他所乘小轿穿行于南京街道时,“夹路百姓唾骂,有投瓦砾者”。[162]这是在外国占领军的注视下,百姓对自己的前国家元首做出的举动。南京人民不欢迎满清占领,但是,他们仍然明确表达了对明朝的唾弃。这是两个单独的问题,它们并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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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3773 我们也记得,崇祯末年,北京市民有“只图今日,不过明朝”的民谚,用一语双关方式,曲折道出对“明朝”的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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