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904340
1706904341
南方的抵抗,不限于少数人或个别群体,而有上下一体、不分阶层的全民性。且极具恒心与韧性,前仆后继,几年内,江、浙、皖、闽四地均可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为便于观察,我们挑选两个比较完整、集中的事件,了解其情形。
1706904342
1706904343
扬州陷落,是一大标志,就此宣告清兵南侵事态不可改变,当时人们对此已非常清楚。乙酉年五月十三日,扬州消息传至嘉定——同日,赵之龙、钱谦益等在南京议定向满清投降,而朱由崧、马士英等已逃离,嘉定人尚不知也——他们仅从扬州陷落消息,即预测到前景,而有组织乡兵之议。从一开始,这就是民众的自发行为。知县钱默想溜之大吉,“百姓遮道止之,乃听士民议,按籍抽丁,以备他变。”[75]他们拦住县官,迫使他行使应有的职责。按籍抽丁,就是家家户户出人,全民皆兵。之后暂时平静,三十日,钱默还是逃走,乡兵一度散去。六月初四,清兵到嘉定,明朝吴淞总兵吴志葵每有骚扰,群众则尚未采取明显行动。闰六月十二日,满清下达薙发令,“至县,远近大哗,始谋举事矣。”[76]十三日,“人心愈愤”:
1706904344
1706904345
市上大呼曰:“安得官军来,为我保此发肤!”苟有倡义者,即揭竿相向矣。于是诸乡义兵,不约而起……六里内一呼响应,动以数万计,无不地自为守,人自为战者。[77]
1706904346
1706904347
昆山也同日起义,杀掉满清委派的县令。起义民众还主动攻打太仓,所以如此,因为那里在一些士大夫表率下,“城中无不辫发者。四境之民怨之。”[78]
1706904348
1706904349
嘉定抗清,确实是典型的民间自发现象。这体现于两点:一、有极大广泛性,“动以数万计”。二、明显带着民间自发现象的特征或局限性——缺乏组织,效率较差,又不计代价、不问后果,只靠一腔热血,激情使然。以下描述,便显现了这一点:
1706904350
1706904351
七月初一日庚戌,追击李成栋于娄塘,乡兵会者十余万人。成栋分骑力战,乡兵皆溃,遂屠娄塘,与太仓合。时,会兵砖桥东,不下十余万人,奈诸乡兵本村农乌合,推排挤塞,纷呶如聚蚊,多适为累。北兵每战必分左右翼,乡兵不识阵势,名为蟹螯阵。[79]
1706904352
1706904353
情形可悲,乃至可笑。不过,这种“村农乌合”、杂乱无章、“多适为累”的面貌,这种以刍荛之辈而敢然与野战军接杀、螳螂奋臂般的反抗,正好凸显了东南抗清的民众自发性。
1706904354
1706904355
1706904356
1706904357
1706904358
侯峒曾像及墨迹。
1706904359
1706904360
侯纳言即侯峒曾,天启进士,与其弟岐曾共同领导嘉定抗清起义。失败后,嘉定遭清兵屠城。侯氏兄弟及所生诸子,或自尽或遭杀害。
1706904361
1706904362
1706904363
1706904364
1706904365
侯峒曾墨迹。
1706904366
1706904367
再看两个单独的镜头。
1706904368
1706904369
闰六月十八日,清兵李成栋部进攻罗店,在一条河边,与当地乡兵遭遇:
1706904370
1706904371
与乡兵隔水语曰:“栋等不过奉命守吴淞,与罗店初无仇衅。今假道归娄东,幸诸君宽其一面。”乡兵支某、陆某等戟手骂曰:“汝曹槛羊牢豕耳。莫作此想。”[80]
1706904372
1706904373
罗店距吴淞不远。过去笔者母校在此办有农场,某年深秋,我曾随全班前来务农两周。其野渡舟横、衰草萋萋的水乡景象,至今在目。今睹此文,罗店记忆油然唤起。两相对照,颇讶于那样柔静的地方,也曾有性情如此刚烈的农夫。“槛羊牢豕”,不仅骂对方为牲畜,而且是被关起来、因而死定的牲畜。
1706904374
1706904375
不过,支、陆二农夫虽然豪气干云,却尚不能与一个名叫朱六的同乡相比:
1706904376
1706904377
有清将一人,失其姓名,身长八尺余,面色如铁,乘马押阵,偶失队。乡兵朱六,于道傍登溷边,北将单骑过其前,不意中突出抱之,同堕河中。北将仓卒拔刀,未及出槊,朱六用两手紧束之,疾呼求救。乡兵闻呼声甚迫,亟返视,见朱六正与北将相搏,溅水如涛山浪屋,大笑。争下水擒之,立刻枭斩,首级奇大,几如五升碗。[81]
1706904378
1706904379
从名字一望便知,这是最普通的农民。明代这种阶层的人,一般有姓无名,所谓名字,不过以排行代之。注目以上场景,我们不免要想一个问题:这位很可能大字不识的农民,究竟哪里得来一种精神,使他迸出惊人勇气和力量,敢于扑向如此健硕的劲敌?
1706904380
1706904381
真正大出意外的当数清兵。他们入关以来,所向披靡,一帆风顺,或许已习惯于受降。偏偏来到江南,这些吴侬软语、身形苗条、传说中胆小如豆的“蛮子”,反而誓死不从。从闰六月中旬到八月中旬,清兵用了两个月,反反复复,才算敉平。
1706904382
1706904383
一旦到手,就开始屠城。
1706904384
1706904385
屠城之事,入关前他们常干。努尔哈赤时期,对于所攻之城素事烧杀。不降杀,降亦杀;或洗掳一空,焚城而去。所以如此盖因当时女真形态未脱原始,征伐目的惟在财帛子女。这种情况到皇太极时,随着满清萌生入主中国之念而发生改变。1631年,围攻大凌河城,守将祖大寿抵抗极顽强,后送养子祖可法至清营为人质,一见面,诸贝勒即大为不解问道:“尔等死守空城何意?”祖可法回答,是因有辽东永平等处降民遭屠戮的前车之鉴。对此,岳讬贝勒当即表示:“辽东之事我等不胜追悔”[82]。过了二个月,岳讬向皇太极建言:“先年克辽东、广宁诛汉人拒命者,后复屠永平、滦州,以是人怀疑惧,纵极力晓谕,人亦不信。”建议为使“人心归附”“大业可成”,抛弃屠戮旧习。皇太极“嘉纳之”。[83]之后,满清确实一洗陋习,其下北京、南京后的表现,可圈可点,在冀、晋、鲁、豫、陕等北方各地,亦罕有劣迹。在它,自然想努力扮演仁义之师,客观上却亦因所到之处未遭抵抗。一旦胆敢抗拒,就绝不手软,而故伎重施。四月在扬州,发生了入关后第一次屠城惨案。眼下,则轮到嘉定。
1706904386
1706904387
扬州之屠,主要是洗劫,在这自古繁华之地一逞兽性,恣意淫抢。嘉定之屠,更多出于报复、泄愤,以惩其士民之不降不顺,非杀尽而后快:“肆其杀掠,家至户到,虽小街僻巷,无不穷搜,甚至乱苇丛棘中,必用枪乱搅,知无人,然后已。”尸体遍野的同时,还有个怪现象,每具尸体“皆伤痕遍体”。何以如此?“此屡斫使然,非一人所致也。”原来,人虽已被杀死,却还会有兵卒随时在已经“寂然不动”的尸体上再砍几刀。这显然超越了杀戮本身,成为非理性的宣泄。满城之中,“刀声砉砉然,达于远迩。乞命之声,嘈杂如市。”“断肢者,血面者,被砍未死、手足犹动者,狼藉路旁,弥望皆是。”最后,河道里尸首水泄不通,船篙竟无可下之处,白花花的人体脂肪浮满河面[84]……这样的屠城(之前城外乡间的杀戮不计在内),七月初四、二十六日、二十七日一共进行了三次,史称“嘉定三屠”。
1706904388
1706904389
[
上一页 ]
[ :1.7069043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