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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姑不论,从效果看,王之明完全起到了那种作用。联想他在杭州高府、元旦观灯时的造作,大呼大叫,惟恐不引起注意,以及狱中的伤恸、受审时的从容和机智……皆有可疑或表演成分。果如此,这位所谓的“王之明”理应跻身史上顶尖间谍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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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三案,大悲案以疯癫始而以糊涂了,童妃案朱由崧坚说假冒而旁人一概不服,唯一明了的其实就是王之明一案。但偏偏此案,反倒悬而不决。其纠结处,盖即黄宗羲如下概括:“天下之疑,终不可解。而中朝亦有所忌惮,不敢加害。”[90]在当局看来真相已然大白,可舆论却不以为然;有些人,一开始就想杀王之明,现在他们已有充分根据这么做,结果反而不敢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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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切地说,王之明案骗过了所有人。不光是普通民众坚信他便是崇祯太子,连朱由崧也落入圈套,认真地担心皇位难保,事先对几位讲官打招呼,暗示他们作伪证。及至王之明招承,朱由崧于如释重负之际,又做令人作呕的夸张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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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曰:“朕念先帝身殉社稷”,言出泪落,连拭,不成语,继乃曰:“朕尚无子,今日侧耳宫中,惟望卿等奏至。若果真,即迎入大内,仍为皇太子。谁知又不是。”慨伤久之。[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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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面,所有的人对此案又都不无利用目的,致其成为尖锐矛盾的交集物。民众藉此表达对朱由崧、奸鄙官员及国家政治的不满;阮大铖为首一伙想借刀杀人;东林—复社集团觉得这是质疑朱由崧合法性的好材料;拥兵自重的军阀则从中找到起事的口实……各种诉求在此汇聚、缠斗和冲撞,谁都不放过此事,同时谁也无法单独胜出、获利。如果再加上满清可能是幕后黑手,王之明案的复杂性简直无以复加。在这种张力十足的结构中,王之明反倒极为安全,毫无大悲、童妃之忧。事实上,案子一直拖到多铎占领南京,由多铎在公开场合亲自以太子相待,然后随之北去。神秘王之明就此消失,无人知其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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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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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明案是压垮弘光朝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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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导致弘光政权垮台的左良玉兵变,完全借“太子”事为由。乙酉年三月以来,左良玉连疏交章,谓“此事未可决于二三左右,应决于国人天下,使太子不失王封,皇上不失至德,群臣不失忠荩”,“及再疏至,乃云‘束身赴阙,代太子受罪’”。[92]时值李自成军向东南运动,左军诸将急于躲避,逼主帅以替太子请命之名,移师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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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来太子事起,中外皆讙哗。又李自成兵日逼,良玉心动。澍(黄澍,马士英死对头)乃召三十六营大将,与之盟。良玉方沉吟未决,中一将拂衣奋起曰:“疑事毋成!若主帅必不动者,某等请自行之。”良玉不得已,乃称奉太子密诏,入诛奸臣马士英。[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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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这竟也是造假。没有什么“太子密诏”;左军东来,真正原因也并非伸张正义。这个朝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部习惯于造假,不单奸鄙者如此,以正义姿态出现的人,也要造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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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至此,想到曾从某杂志见一文,开头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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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千年中国封建史,相当程度上是一部谎言史。“谎言”作为封建专制文化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既是维持专制的制度性手段,也是不断促使王朝更替的政治性因素。也许整个中国历史就是一部谎言不断战胜真话的历史。[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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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就鸦片战争一些事,发表以上看法。对那段历史,笔者欠缺研究,不知其论是否切中,但以本文所谈明末情形看,颇能符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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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三案”的共同特点是:一、全都涉及真假;二、全都涉及信任。前者能借《红楼梦》名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来概括,后者则恰好可由其下半句“无为有时有还无”去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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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悲和尚是假齐王,童妃则被皇帝本人以全部名誉保证绝不是真的;至于王之明,从头到尾,实际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真实身份。而顶顶幽默的是,三案连环演绎的结果,竟是皇帝本人大有沦为天下头号假货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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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姚黄宗羲、桐城钱秉镫皆以福王为李伴读,非朱氏子也,而童氏乃真妃。故当时讽刺诗有:“隆准几曾生大耳,可哀犹自唱无愁;白门半载迷朱李,青史千年纪马牛。”[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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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已述及,有此类议论者颇多,远不止黄、钱。我们也曾表示,欲使朱由崧变成假冒者的努力,没有道理,某种意义上也是造假。这就非常耐人寻味,为何正邪二途、对立双方一致想到的,都是就诚信问题做文章?略作思索,也不难回答:根因就在社会现实本身,权力者靠隐瞒事实来操控社会(从朱棣掩除“靖难”真相始),久之,引起适得其反的回馈:愈说某事为真,愈无人信;一言某事为假,却一呼百应、趋之若鹜。这是由长期现实雕刻而成的一种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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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匮乏与流失,意味着对谣言的主动培育。权力崇拜极易导致错觉,以为权力无所不能,包括垄断事实、主宰视听;表面看,屡试不爽,实际则是个信用严重透支过程。人们无法与权力对抗,便以报复性方式来规避各种撒谎对自己的损害——凡由权力担保的信息,人们一概作相反的解读;哪怕原本真实、准确的信息,也一股脑儿地首先疑为欺诈。王之明案便很典型。最后,一切都将变成非理性的:凡属公开、权威的信息,都不真实;凡出于街谈巷议、不明来历或被宣布为“谣言”的,都值得信赖。公众不认为他们在“谣言”的口口相传中所迷失的真相,大于由权力编织的谎言,社会于是变成“谣言”泛滥的空间。这种情形,其实无人受益;权力的公信力瓦解,民众一方则深陷混乱乃至恐慌。然而它又极为合理;人们所以如此,说到底是对环境的适应,所谓“适者生存”,在无尽的漶漫消息淹没下,生存已不取决于“信”,而取决于“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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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恶性循环。真相愈匮乏,谣言愈有市场。弘光朝在其尾声,南京空气已为谣言所充斥,时有记载:“命五城等衙门缉讹言”[96],“命五城等衙门缉讹言”[97],“缉奸严密,下役四出扰害”[98],然而毫无效果,《南疆绎史》称之“伪益言伪,疑更传疑”。[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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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来看,南京“三案”,非为大悲、童妃、太子而争,所争者“真”、“假”二字而已。如李清所言:“百官皆知伪,然民间犹啧啧真也。”[100]抑或文秉的概括:“朝廷之上皆曰伪,草野之间皆曰非伪。在内诸臣皆曰伪,在外诸臣皆曰非伪。”[101]社会纽带完全断裂,基本维系无处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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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酉年五月十一日,朱由崧、马士英出逃后,南京市民从狱中救出王之明,拥上帝位,并抓住未及逃走的大学士王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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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赝太子,辜先帝恩。”群捶之。须发尽秃。挟至之龙(忻城伯赵之龙)处,汹汹欲扑杀。[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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