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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55 黑洞:弘光纪事 [:1706899945]
1706905656 黑洞:弘光纪事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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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58 然而,对高杰殒命的欢呼庆贺、落井下石和偷鸡摸狗,尚非最荒唐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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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60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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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62 三月二十五日,左良玉举兵反自武昌。左兵之反,头绪甚多,历数之起码有这几条:一、为“北来太子”(王之明)打抱不平;二、党争,或曰对近几个月南京阮大铖等人紧锣密鼓报复、迫害东林—复社人士的反弹;三、躲避被清军赶至南方的李自成军;四、严重缺饷,找个理由就食下游;五、部队失去控制,左帅一定程度为部将挟持(其部下多出身绿林),身不由己;六、有人居间煽动和利用,这主要指黄澍所起的作用,他与马士英誓不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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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64 黑白交错,似清还浊。其中,左良玉同情东林、马阮搞政治迫害、左军在军饷上受到克扣,都是事实,就此,起事未为无理,乃至有一定“正义性”,《桃花扇》便持这看法。同时,的确不能排除假借仁义、暗行褊私的因素,至少从实际效果看,是主观上不顾大局、客观上为虎(满清)作伥,左良玉对此实难辞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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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66 我曾以为,清军是看见左良玉兵变,视为天赐良机而大举南侵。两件事咬合很紧,易让人误为有因果关系。但细辨时间顺序,发现仅为巧合。清廷征明的决策先此一个月,实际行动也略早于左良玉举兵日期。豫王入归德为三月二十二日,三天之后,左良玉方举兵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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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68 不过,尽管事件各自发生,清军并非因钻空子采取行动,可实际产生作用仍是对明朝构成夹击。北面连失重镇,西边狼烟弥漫,南京顾此失彼。何况叛军又非等闲,其为明军之巨无霸,规模差不多可顶四镇总和。高杰所部刚刚瘫痪,左兵又闹分裂,两月之内明朝次第失其排名一、二的劲旅,且又与满清南下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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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70 这也是我国史上另一屡见情形:恰当外遇强敌之时,内部纷争如火,几乎就像主动配合。所以,每每要以“攘外”、“安内”为题做文章,从中抉择。这当中,汉奸、卖国都非骂不可,诸如“宁赠友邦,不予家奴”、“攘外必先安内”一类奇谈怪论,一定要唾弃。然而,骂与唾弃并不能消除现象,尤其是现象的原因。对中国来说,最好是不再发生这种情形,像很多国家一样,一旦有事,上下内外立即团结,一切嫌怨涣然冰释,齐心御侮。从这层看,骂不解决问题,问题要在骂之前解决,从而做到不必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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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72 中国的事情都不简单,你中有我、千绕百缠,抑或就是一潭浑水。你以为里面有原则,其实连原则本身都已成为手中一张牌。故而在我国,讲原则、用原则性眼光看问题往往行不通,也是条基本经验。职是之故,我们的术策意识便格外发达,什么离坚白、知雄守雌、合纵连横,其中的教训都是说,原则既不可信更不能执。无有不可利用的,什么也都应该利用,切不能拘泥、认死理,比如,要善于从坏事中看见好事,从敌人中发现朋友。《爝火录》载:“太监高起潜奏左兵东下,闯贼尾其后,我兵击其前,自当指日授首,不须过虑。”[17]正是说,因左良玉的缘故,李自成现在已是可以借重的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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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74 所以,左良玉叛乱,其本身对错是一码事,所引起的反应与对待,是另一码事。叛乱为虎作伥不假,然而,既不等于左氏此举只有挨骂的份儿,更不等于有关处置不藏猫腻。这是读这段史料时,笔者自感无法排解的烦扰。简言之,左良玉固然有错,可制裁他的人未必比他更好,也许反而更坏。中国的历史,陷阱实在是多,心思单纯真的极易误读误判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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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76 ——左兵举事后,马士英在明知清兵迅猛南下的情况下,尽撤江北防线,强令各部向西集结。我们不便断言,如果清军南下同时没有左良玉兵变,马士英是否会组织对外敌的有效抵抗。我们只是知道,当兵变发生而同时面临外敌时,马士英作为国家领导人所下达的命令,是将外敌置予勿论,全力粉碎内部的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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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78 他所认定的敌人是左良玉,不是满清。这好像也没太大问题。其一,左良玉确实是叛乱者,说他有“危我君父”的企图并不牵强,而那是头等罪名;其二,左兵和清兵之间,马士英认为前者较后者威胁更大、更急;这是判断问题,你可另有判断,但不可以禁止他这么判断。因此,从冠冕堂皇角度,马士英没有什么太可指责的。然而谁都知道里面有猫腻,干脆说,谁都知道马士英是公报私仇,但这话却没法摆到桌面上,因为马士英用“公”的外衣把“私”包裹得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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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80 对中国古代,人们存在一个误解,以为君主制下无公权,权力是皇帝私有。肯定地说,并非那样。如果去过一些古代衙门遗址,往往能在门外见到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几个字。它无疑体现了一种公权概念。包括皇帝本人在内,权力也受各种限制,不能随心所欲。中国的问题,不在缺乏公权概念,甚至不在缺少防止公权私有的制度设计(当然,那时的设计达不到现代水平,但跟相同历史时期世界好多地方比,中国的设计已算出众),而在于中国人通常不能信守。他从小受教育曾经接受过公权的意识,也从文章和语言上反复表示要忠于这意识,但一旦权力到手,却完全背弃所诺。这就是心口不一。这现象的根因说来就很虚渺了,有人说是因为中国文化缺一个宗教本源,在此无暇深究。总之,中国人骨子里普遍不接受公权真正被限制与私利隔绝,并非已经当上官的人这样,一般民众如果展开对权力的幻想,多半也以“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为兴奋点。在这意义上,马士英谈不上“中国的败类”,甚至也谈不上特别坏的中国人,实际倒不如说,他是很正常、很常见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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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82 他并不是满清的“潜伏者”。我曾大胆设想,倘若起事的不是左良玉,或者里面没有一个他恨之切齿的黄澍,马士英态度也许能颠倒一下,变成北兵急、叛兵不急。不幸,历史“刚好”不是这样。这么看历史,似乎有些玩世不恭。但列位有所不知,假如历史总是被各种私欲拨弄来拨弄去,它的内涵往往还真的并非想象的那样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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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84 不妨就具体看看,在马士英的拨弄下,历史变得怎样地轻浮。《鹿樵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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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86 陈洪范还,言王师(清军)必至;士英恶之曰:“贼犹未灭,北兵不无后虑,岂能投鞭问渡?且赤壁三万,淝水八千,一战而安江左。有四镇在,何用多言!”[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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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88 他很早就了解到动态,而给予的回答,则前半可耻、后半可笑。照他的意思,李自成存在一天,明朝就一日无事,清、顺双方互掐,明朝即可安卧。这跟高起潜认为左良玉将同时受官军和“闯贼”夹击而不足为虑如出一辙。马士英还说,姑不论清兵无法脱身南顾,就算来了,亦非大难临头,摆平之,举手之劳。他凭什么底气这样足?原来有两个典故,即“赤壁三万,淝水八千”,前为三国赤壁之战,后系东晋淝水之战。它们有两个共同特点:第一,都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第二,胜方(东吴、东晋)国都恰好都在南京。马士英觉得,这足够说明问题了!其实类似道理,我们当代曾经也很爱讲:别人能做的,我们为什么做不到?以及“我们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之类。马士英也无非是这意思。历史既有先例,现实便有可能。在南京这个“有着光荣革命传统”的地方,东吴、东晋做到的,大明为何做不到呢?你看,他也蛮有道理。但他的道理,都只在想象中成立,在实际中不成立。赤壁、淝水两战固为奇迹,分析起来却都事出有因,如北人不服水土、长江之天时地利、敌人骄兵心理……如欲历史重演,须这些因素原封不动也在现实发生作用。从那时到现在,时间跨越了一千多年,所谓物是人非,甚至人非物亦不是。即以长江天险论,公元十七世纪与公元三五百年的条件比,此天险是否还是彼天险?而马士英显然以为这无关宏旨。于是,东吴、东晋“一战而安江左”,明朝亦不难照样再来一次。当然他内心亦未必真的相信这一点,关键是借两个典故发现很好的说辞,达到抽调江北部队以应左兵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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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90 民众往往爱听政治家的漂亮话,政治家擅长漂亮话往往也最得民众爱戴。其实,凡是政治家讲漂亮话的地方,都因那件事不足其介怀。比如马士英提及满清,一副“何足挂齿”的睥睨之色,很豪迈很有大无畏气概。可谈起左良玉,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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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92 已知左兵破安庆,黄澍在军中,张亮(安庆巡抚)被执,士英正在擎觞,忽闻报,卮酒堕地。[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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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94 和《三国演义》“青梅煮酒论英雄”中刘备被曹操说破心事的表现,一模一样。马士英的心事,是左良玉不是满清,清军非冲他而来,左良玉的旗帜可是“清君侧”。对他来说,清军是纸虎,左良玉是真虎。“马士英闻左兵东下,大惧,专理部事,不入直。”[20]为了左兵之事,马士英竟将内阁丢下不管,一头扎在兵部。两者之间,他自然有所惧,也有所不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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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96 史可法三报边警,命上游急,则赴上游,北兵急,则御北兵,自是长策。可法又奏:“上游左良玉,不过清君侧之奸,原不敢与君父为难。若北兵一至,宗社可虞,不审辅臣何意朦蔽若此。”[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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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698 圣旨所答,显然出马士英之手。所谓“上游急,则赴上游,北兵急,则御北兵”,真正含意并非字面上那么含糊,而是实际认定上游急、北兵不急。对此,史可法明确指出上游与北兵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一个危及宗社(国家),一个仅为朝廷内部分歧,岂能同日而语?“辅臣”一语,更是径指马士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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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700 同时,在朱由崧召开的会议上,也爆发了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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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702 时塘报汹汹。十九辛未(四月十九日),弘光召对,士英力请亟御良玉。大理寺卿姚思孝、尚宝司卿李之椿等,合词请备淮、扬。工科吴希哲等亦言淮、扬最急,应亟防御。弘光谕士英曰:“左良玉虽不该兴兵以逼南京,然看他本上意思原不曾反叛,如今还该守淮、扬,不可撤江防兵。”士英厉声指诸臣对曰:“此皆良玉死党为游说,其言不可听,臣已调得功、良佐等渡江矣。宁可君臣皆死于清,不可死于良玉之手!”瞋目大呼:“有异议者当斩!”弘光默然,诸臣咸为咋舌,于是北守愈疏矣。[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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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704 由此我们知道,弘光皇帝本人的意愿,确非“上游急,则赴上游,北兵急,则御北兵”,而是要求守淮、扬,毋撤江防。计六奇还补充了第一手资料,那是其舅亲眼所见。后者供职南京屯田署,当时就在召对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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