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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上面例子不足以说明,再看发生在南京的两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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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圆海誓师江上,衣素蟒,围碧玉,见者叱为梨园装束。钱谦益家妓为妻者柳隐,冠插雉羽,戎服骑入国门,如《明妃出塞》状,大兵大礼,皆娼优排演之场。欲国不亡,安可得哉![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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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圆海即阮大铖,柳隐即柳如是。他们两个,都是在生活以至公务中,以近乎粉墨登场方式于大庭广众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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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必须说,不但明代文化有很强的戏剧成分,明代的心理和政治也是充分戏剧化的。如果换换说法,通俗一些,则是:明代的不少事,不少人,往往有如演戏,扮演的意味很浓厚,完全是一种仿真存在。这在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那里,有最显著的表现。自打继位为君,朱厚照直到死,短短三十年的生涯都在设法逃离皇帝角色,抑或使自己与皇帝角色之间产生间离。他在宫中使自己变身为小商小贩,在宫外打造豹房那种淫邪空间来释放道德压力,以“大将军”身份历险和周游各地并严禁大臣指认、说破其真实身份……此人一生,是戏仿的一生,谐谑的一生,或干脆说是一部大型角色扮演类游戏。尽管他并非职业演员,可所作所为,比百老汇的表演家更加彻底;演员尚能区分自己的舞台和生活形象,朱厚照却不论何时何地都在从事演艺活动。他用表演对抗现实,用虚拟消解真实。整个明朝,不以皇帝为“角色”者稀。大多数皇帝,要么主动使“皇帝”变成一种角色,以便从中脱壳(如武宗、熹宗),要么在礼法和群臣约束下被迫角色化——岂止皇帝被角色化,群臣同样以扮演或假面方式出入朝堂,君臣间,每每心照不宣像串戏那样互动和周旋。嘉靖年间“大礼议”、万历年间“国本之争”以及崇祯皇帝的大结局,都有极强的表演性,以至演着演着“下不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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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理一番戏剧与明代的关系,就可以谈谈明朝紫禁城的末代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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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崧,明代伟大戏剧文化熏陶出来的一位狂热戏迷,他对戏剧艺术的爱好,超过所有事情。明末祸乱,他痛失“锦衣纨裤之时,饫甘餍肥之日”,流浪飘零,遍尝辛酸,意外辗转南京、当了皇帝。回忆这一切,他所感到的最大收获,我以为是有缘纵情观赏中国最高水平的戏剧。专言声伎的《板桥杂记》一书,曾给晚明南京这样的形容:“金陵都会之地,南曲靡丽之乡。”[64]如许风尚,不必说福王的藩地洛阳,就是燕京古城,也远远望尘莫及。秦淮河畔,吹弹之盛、笙歌之精,比之现代百老汇、好莱坞未遑稍让。时人王阮亭《秦淮杂诗》有句:“旧院风流数顿杨,梨园往事泪沾裳”[65],朱由崧的南京一年,大抵都在此句之中。孔尚任《桃花扇》,特以一折《选优》写朱由崧戏剧之癖,乃至他在剧中,与其说以皇帝身份毋如说实际仅以“戏迷”形象示人。虽然李香君被强迫入宫扮戏、朱由崧“寡人善于打鼓”[66]等情节,从史实角度未必果有,但“圣驾将到,选定脚色,就要串戏”[67],以及阮大铖进优孟以结弘光欢心这类笔触,却千真万确,遍于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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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是嗜戏如命。计六奇表弟胡鸿仪,曾叙其“亲所闻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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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宫中有大变,则夜半钟鸣。一夕大内钟鸣,外廷闻之大骇,谓有非常。须臾,内监启门而出,索鬼面头子数十,欲演戏耳。[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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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申年最后一天,除夕日,朱由崧在宫中闷闷不乐,太监韩赞周问以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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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光曰:“梨园殊少佳者。”赞周曰:“臣以陛下遇令节,或思皇考,或念先帝,乃作此想耶!”[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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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时分,朱由崧除了就御北兵、左兵事召对,以及就迁都试探阁臣外,其余记录全与演戏联系在一起。“丙戌,端阳节。福王在宫中演剧。”[70]“上不视朝,以串戏无暇也。”[71]民谣讽之“且听阮中曲变”,“阮”字双关,既指戏曲伴奏乐器又指阮大铖,戏班子是阮大铖提供的,而朱由崧溺于戏中,世事国事罔顾,对他来说,只能从“曲”中知“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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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便是五月十日那一幕:“午刻,集梨园演剧”[72],一直演到凌晨,跨马逃离南京。大戏迷朱由崧,好好过足最后一把戏瘾,无憾地告别了皇帝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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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咂、玩味一下明朝紫禁城这位末代皇帝的戏剧之恋以及心理,应不仅仅是艺术的沉迷。西方美学有“距离说”,认为艺术的价值在于与现实保持恰当距离,而非彼此重合。但我感到,朱由崧巨大、不可思议的戏剧瘾头,并不来自“距离感”,反而得之现实的暗示、刺激和诱发——他是因现实而痴迷戏剧。对于他,戏剧是一种现实的镜像,使他可以在“舞台小天地,人生大舞台”的奇妙置换中,跨越虚实,出入真假。人生如戏,戏即人生。他如此迷恋于看戏,这一行为和形象,非常令人惊异。我们根本没有理由排除这种可能——对于现实中南京所发生的种种,他投去的是同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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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在明王朝二百七十七年历史缓慢画上句号的过程中,朱由崧的视角极具代表性和时代性。如果连皇帝自己都以看客自居,肯定没有别人分不清戏内戏外。我们感到,通过这样的视角,在所有看客的冷淡注视或“围观”下,明朝两都之一的南京,已不再是一座实有之城,而变成一种景观或干脆说一道“布景”。当它摇摇而堕时,围观者没有感到天塌地陷,因为他们认为,倒掉的无非是某出戏的布景而已;这出戏已经演完,或者无法唱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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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戏台上罢了”[73]。这是鲁迅关于中国历史所讲的一句非常简单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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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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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一日,闻知朱由崧出城,马士英、阮大铖各自逃走;南京庶民,自狱中救出假太子王之明,奉于帝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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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四日,多铎兵至南京,忻城伯赵之龙缒城递交降表,以二十余万将士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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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七日,清军举行入城式。继北京后,明朝另一都城亦付满清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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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四日,朱由崧在皖被降将、前广昌伯、四镇之一刘良佐生擒,押回南京,羁于江宁县署。有探视者称:“福王嘻笑自若,但问马士英何在。”[74]他的态度,我们要好好地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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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说,多铎打下南京,于个人没有多少值得回忆的内容;我从《东华录》读到多铎奏闻北京的捷报,和清廷的表彰性答复,语气并不兴奋。是的,连一场略微像样的战斗都不曾经历,确实让人提不起精神。胜果并非来之不易,容易造成对胜利者的解构。于是,在高度戏仿化的明朝面前,征服者意外地被这种方式剥夺了大部分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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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明朝而言,恐怕这只是无心栽柳。它的本意,应该是为自己寻找一个完美的收束。在此意义上,弘光的一年绝非画蛇添足。借此一年,明朝更显明、更通俗地告诉人们,它为什么要亡,为什么该亡。如果崇祯之死还令人心存感伤,那么,此刻无人想哭,连看守所里的朱由崧也只是露出嘻哈的表情。我个人认为,明朝灭亡时间所以不在1644年,而在1645年,除南北两座紫禁城俱为满清所得是个铁般凭证外,更是从精神的角度发现,以发蒙面的崇祯身死而心未死,嘻笑自若的弘光则身未死而心已死。那是真正的死,终极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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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先谦《东华录》,《续修四库全书》三六九·史部·编年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2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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