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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即历史功利的一面,或者实利地对待历史而取的态度。雍正讯问吕案,振振有辞批判吕留良对于反清复明执迷不悟,也是从实利角度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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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定鼎以来,扫除群寇,寰宇乂安,政教兴修,文明日盛,万民乐业,中外恬熙,黄童白叟,一生不见兵革,今日之天地清宁,万姓沾恩,超越明代者,三尺之童亦皆洞晓,而尚可谓之昏暗乎?[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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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等莫非是睁眼瞎?比之前明,大清带来多少实惠、好处,“三尺之童亦皆洞晓”,你们怎么就看不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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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历史只有实利一种角度,道理肯定都在雍正和清朝一边,吕留良那种人和事也会从地球上销声匿迹。然而,并不只有这种角度。对于实利这一面,吕留良辈未必瞧不见,甚至未必否认。他们不一定不知道清朝的“好”和明朝的“不好”,就事论事,他们或许可以承认雍正所指出的并不差。就此大概用得着围棋里一句话:“胜负不在这里。”雍正所提质疑,与反清义士胸中所抱苦闷,不在同一层面。雍正觉得,大家有好日子过,岂不就万事大吉,还抱怨什么?反清义士却认为,“好日子”不表示一切;“好日子”之外,有更值得重视和追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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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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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发生“遗民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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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个人认为,至乙酉年南京投降、弘光皇帝北狩,明代的政治历史就已画了句号。之后,浙、闽、粤、桂、滇以至缅甸,虽还有几个小朝廷,则不过是一些遗民奉了几位朱氏后裔为君,以托显自己的心曲。单论朱家本身,对于做皇帝不光信心尽失,意兴亦已阑珊。这从朱由崧身上看得清楚,杭州的潞王也是如此。这两人都相当爽快地交出权力,好像巴不得一切尽早结束。以后,隆武、鲁监国、永历诸位,除朱聿键还有些挽狂澜于既倒的雄心,别的对于身上责任都可说勉为其难。我们看乙酉年五月以后的态势,不免有奇特的发现:这时候,臣子对明朝的眷恋、忠爱,竟然远在王朝拥有者亦即君王之上;那座江山,主人弃之不惜,略无留恋,倒是臣仆不能释怀,为之寤寐难安。由此可知,游戏确已结束;犹如赌局之中,在庄家位子上呆得过久,以致失去刺激,大明王朝满面倦容、哈欠连天,无心再玩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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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则如此,我们的叙述却不以明朝政治生命终结为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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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不是明朝历史的全部,尤其当着它结束的那段时间。南京之降,使明朝的政治历史画了句号,然而其后南部数省以流亡形态所维持的存在,却从政治层面之外使明朝历史话语继续延伸,乃至有所提升——我们姑且称之为明朝的文化历史,或者说文化上的存在。从隆武到永历,作为“政权”,都可忽略不论,乃至有不少娱乐的味道,多半只能博人一粲。但在精神层面或从思想文化属性看,这段历史意外地表现出相当坚实的质地。你不妨把几个小朝廷接踵而立给予喜剧的解读,可透过那种前仆后继、屡败屡战,又分明体会到背后有文化上痛楚与苦闷的沉郁陈说。我们觉得整个中国朝代史,明亡的特殊性在于,不是落于“皇帝轮流做,明天到我家”这惯常主题,亦非皇帝就擒或死于非命能够作为标志;明朝之亡有个奇异的尾声,几乎持续一个世纪才告消散的“遗民现象”。在此流宕中,历史艰难却顽强地传递了一些可能是超越时空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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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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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这个特别段落,从南京陷落之日即告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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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讲一段宜兴卢家的故事。那是个庞大悠久的家族,“族人千计”[10],崇祯十一年末因抗清壮烈阵亡的儒帅卢象升,便出卢家。卢象升有个弟弟卢象观,癸未(1643)进士,此时里居家中。南都变故后,象观即散家财,“聚乡兵千人”,准备起义。很快,宜兴城被清军占领,但广阔乡间仍未为其所控。卢家在乡下,距城六十里,象观举兵抗清消息传出后,短时间当中“乡镇拥众悉归象观,象观遂得乌合数万”。“乌合”,是指起义者完全是未经训练的民众。同时,哥哥卢象升的几个旧将,闻讯“亦归之”。象观决计领着这“乌合之众”,收复宜兴城。他从探报得知,城内“无兵,可取”,便“身率三十骑疾趋”,一马当先,大队人马反在其后。城内确实无兵,但原因是清军主要为骑兵,“驻营城外平原,盖利于驰突也”。有经验的卢象升旧将,听到象观突出的消息大惊:“书生不晓兵事,身为大帅,轻至此乎?”却已不及阻止,“即选精骑三百赴援”。象观等三十人虽然比较轻松突入城中,外营清兵却随后拥来。象观只能在曲巷与敌周旋,援兵赶来时,他已“颊中二矢”。杀出城,一路都被清军追击。象观等打算从水路退入太湖,最后没有成功,“众寡不敌”,“左右欲退,已扬帆矣”,但已抱死志的象观“持刀断索”,“曰:‘誓死于此!’不去,遂被杀。”反抗中仅卢家一家,“昆季子侄死者凡四十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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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故事,在乙酉之变后清军克取东南(苏、皖、浙)的过程中,有相当代表性:一、是纯自发的没有政府背景的抵抗,类似之事清军在渡过黄河前简直未遇一例,眼下却于各处城乡普遍遭逢;二、抵抗几乎全由士绅(诗书传家的知识精英)带头,他们在民族存亡关头以及国家或朝廷完全崩解的背景下,毁家纾难,倾其所有,献于抵抗事业;三、一般民众对于士绅所持道义不仅认同、呼应,且接受和追随他们的领导;四、这种反抗谈不上任何组织和规划,毫无秩序,既经不起理性的推敲,也不宜加以理性的质疑;五、所有参与者都未问成败,只为了在国破之际去证明点什么;至于带头之士绅,恐怕不是未问成败,而根本是在明知必败、抱以死志的心境中,毅然行此。对此,计六奇在讲述一桩桩类似事迹后,特写一条“总论起义诸人”,其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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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以国家一统,而自成直破京师,可谓强矣。清兵一战败之,其势为何如者?区区江左,为君为相者必如勾践、蠡、种,卧薪尝胆,或可稍支岁月……至是一二士子率乡愚以抗方张之敌,是以羊投虎,螳臂当车,虽乌合百万,亦安用乎?然其志则可矜矣,勿以成败论可也![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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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既不失理性,同时也不失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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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腆纪年附考》第379页至第396页,以近二十页篇幅,记述了东南各地二十七起类似卢象观那样的自发抵抗。时间范围主要自乙酉年六月起,至闰六月二十七日亦即唐王朱聿键即皇帝位于福州止;这段时间,明朝失去国都、皇帝被俘,政治上处于短暂空白,故一切抵抗均为民间之自发、自主现象。所涉及地点,依今日区域,包括江苏吴县、吴江、武进、苏州、常熟、宜兴、江阴、无锡、常州、昆山、太仓,上海嘉定、松江,浙江余姚、绍兴、富阳、宁波、东阳、嘉兴、余杭、建德、长兴,安徽休宁、宁国、泾县、青阳、池州……将这些地名相互联缀,我们眼前可以浮现一张几乎完整的东南地图。而在每个地方,都各有卢象观式人物,仅自声名较著者言,如沈自炳、沈自兄弟之于吴县,吴易之于吴江,顾杲之于无锡,沈犹龙、陈子龙之于松江,钱肃乐之于宁波,侯峒曾、黄淳耀之于嘉定,金声之于休宁,吴应箕之于池州……他们的故事,简直出自同一个模式:破家举义、抱必死志、无望而战、殉国以终。两个多月,唯一组织较好而显得不那么徒然送死的抵抗,便是阎应元、陈明遇等领导的江阴抗清,虽然最终仍不免于失败、惨遭屠城,但这弹丸小城却拖住清军二十余万八十天,令其三王、十八将毙命[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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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吴三桂引清军入关,先从东到西、复由北而南,在同一个中国,清军遭遇却像杜甫的一句诗:“阴阳割昏晓。”北南之间,反差有如黑白。在北方,清军长驱直入、一路坦途,波澜未兴而江山易手;过了淮河尤其来到江南,惨烈抵抗陡然而起,义夫壮士络绎不绝。这种奇怪的差异,如今历史教科书绝口不提,更不会探讨,但在当时却是极为突出的现象,作为入侵者的满清感受非常强烈,乃至“不解”——《大义觉迷录》中,雍正皇帝曾以一事质问曾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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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上谕:据山西巡抚石麟奏称:“晋省绅士百姓,愿将军需应用之驼屉、苫毡、绳索三万副,从本地自备车骡运送,至归化城交收。臣等遵旨,令地方官给价雇送。而各属士民,挽车策骡,争先装载,给以脚价,感激涕零,稽首称谢,不肯领取。急公效力,旷古所稀”等语。着将此折令杭奕禄发与曾静看,并讯问曾静:湖南、山西同在戴天履地之中,何以山西之民踊跃急公,忠诚爱戴,实能视朕为后;而湖南之民,乃有猖狂悖逆、肆恶扰乱之徒如曾静等,至于视朕如仇?此朕所不解。着讯取曾静口供具奏。[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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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中国,山西人对清朝那么“忠诚爱戴”,湖南却出了曾静这种“猖狂悖逆、肆恶扰乱之徒”,雍正对此“不解”。而我们知道,曾静私淑的老师吕留良是浙江人,换言之,十八世纪上半叶已过去一半以上时间,从浙江到湖南一线的南中国,反清意识仍很顽固,反清的思想也特别有市场。从这个事实,回看当年满清初入中国,更能体会南北两地态度当何等悬殊。所以雍正的不解或困惑,颇为自然——如非一国,山西、湖南人态度截然不同,并无可诧异之处;既是同一国家,都曾为明朝子民,怎么一个可以很快地春风化雨,一个却如顽石那样难以感化?这其实是个很深的问题,雍正说他“不解”,可能真,也可能是为了揭批曾静故意装成“不解”(从《大义觉迷录》看,他对中国相关的思想渊源,不乏了解)。倒是当今中国人也许真的大多不甚了了。以现在贫乏的话语,当时山西、湖南之间这种差别,恐怕都用爱国、不爱国来表述。如这样,不光委屈、冤枉山西人,对于另一些人的顽固反清,也全不在点子上。山西人非“不爱国”,只是不大爱朝廷而已。而湖南人或南中国人的排满,根子上也不是爱朝廷。面对满清,南北两地态度反差,除开生存状况相对的足与不足,顶顶主要的还是历史—文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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