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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申朝事小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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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二年五月,王师下江南。六月,下杭州,潞王常淓降。宗周方食,闻报,推案恸哭,自是遂不食。有以既谢事劝者,宗周曰:“北都之变可以死,可以不死,以身在田里,尚有望于中兴也。南都之变,可以死,犹可以不死,主上自弃其社稷也,尚望继起有人也。今吾越又降矣,身不在位,不当与土为存亡耶?”[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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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夏允彝一样,他也谈了关于死的决定和思考。北京之变时不死,是因一身无现职,二尚有望于中兴;南京之变时不死,是因朱由崧自弃社稷,未足为之放弃国家的希望;如今,杭州亦降,国土沦亡,身何所托?可以看出,他的决定冷静而有条理,是一步步推究而来,故而无可动摇。他于澄明的反思下,以内省者的安详,去完成毕生最终的求义:“出辞祖墓”,从西洋港跃入水中,水浅未死,为人扶出;之后开始绝食,绝食二十三天,仍未死;继而禁水,连续十三天滴水不沾,其间“与门人问答如平时”[21],闰六月八日,与世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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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书行之间,渐次跟踪刘宗周三十六天的漫长死亡经历,一个内外静穆的思想者雕像,凿然而立。我们景仰托尔斯泰、甘地那样的人物,以为中国不曾在精神专注、肃然、坚忍及强大上有堪与比美并论者,刘宗周的死亡仪式以其不动如山的内心世界,完全扭转了我的看法。由此,进而追询文化与精神上我们如今为何难以摆脱一种“自卑”或不足,方意识到是因刘宗周这样的人和事,离我们已太过遥远,而目力所及却无从寻找这种沉潜的意志和自持力。从满清起,对知识者的精神戕害和人格矮化持之以恒,致其一如龚自珍“病梅馆”中的病梅。就此言,刘子之死对中国精神史而言实有深远的象征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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蕺山门生,死者甚夥。祁彪佳甚至死在老师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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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黄宗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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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在《自题》中,黄宗羲将自己一生划为三段:“初锢之为党人,继指之为游侠,终厕之于儒林。其为人也,盖三变而至今。”“党人”指少年时代因父亲黄尊素身陷党祸举家受迫害,“游侠”即明亡后长期抗清和流亡生涯,“儒林”指五十岁后致力于历史反思和思想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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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允彝、夏完淳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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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允彝,明末著名士大夫,与陈子龙共创几社,并入复社后为松江府复社之长。乙酉清军下江南,八月中赋《绝命词》,自沉以死。子夏完淳,幼以神童名,“为文千言立就,如风发泉涌”,父死后如孤魂野鬼,矢志反清,旋被捕,被洪承畴杀于南京,年方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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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江渔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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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枋作于丁未年(1667)。乃父徐汧乙酉殉国,枋欲从死,父止之,遂以遗民终一世,艰贫备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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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兵至杭州,彪佳约刘宗周起义,不果。及贝勒檄诸生投谒,彪佳语妻商氏曰:“此非辞命所能却,若身至杭州,辞以疾,或得归耳。”阳为治装将行者,家人信之不为意。至夜分,潜出寓园外放生碣下,投水死。先书于几云:“某月日已治棺,寄蕺山戒珠寺,可即殓我。”其从容就义如此。[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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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次为“宁静之死”所打动。查《祁彪佳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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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闰六月)初四日,叔父及文载弟、奕远侄皆有书来,力劝予出武林(杭州地名)一见。云:“一见则舒亲族之祸,而不受官仍可以保臣节。”[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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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日记最后一篇,下有注曰:“先祖忠敏公所纪止于是日,初六日五鼓殉节。”从中可知,祁氏之死确系“贝勒檄诸生投谒”所致,而他既决不肯,又不愿连累亲族,于是安然诀爱妻,黎明前独死。他死后,女儿德茞写《哭父诗》:“国耻臣心在,亲恩子报难。”上半句明大义,下半句言亲情;“在”“难”二字,一铸尊严,一写伤恸,“时人传诵之”。[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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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并不出名的刘门弟子王毓蓍,老师绝食期间,他上书说:“愿先生早自裁,毋为王炎午所吊。”王炎午是南宋太学生,曾作《生祭文丞相》文,“速文丞相死”。自然,那并不是担心文天祥怕死,而是以这方式互激正气。王毓蓍引此典故,除了相同的意思,还隐含自己将死在老师前头的决心。以下情节,风流蕴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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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一友来视,毓蓍曰:“子若何?”曰:“有陶渊明故事在。”毓蓍曰:“不然,我辈皆声色中人,久则难持,及今早死为愈。”至是召故交欢饮,伶人奏乐,酒罢,携灯出门,投柳桥下,先宗周死,乡人私谥正义先生。[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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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们平常人眼中,王毓蓍已是拔俗的英雄;而他却在行大义之前,冷冷谈论自己人格的不足,认为不配攀附陶渊明,不必将自己想象为陶渊明第二,因为没有那种定力。连同为自己安排的就义方式,也包含不讳缺陷的意识,最后一次痛享人生之乐,“携灯出门,投柳桥下”。他一边向生命投以眷爱,一边却舍了生命。死得通透,死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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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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