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906484e+09
1706906484 江南奏销案起,绅士黜籍者万余人,被逮者亦三千人。昨见吴门诸君子被逮过毗陵,皆锒铛手梏拳,徒步赤日黄尘中,念之令人惊悸,此曹不疲死亦道渴死耳。旋闻奉有免解来京指挥,洒然如镬汤炽火中一尺甘露雨也。[70]
1706906485
1706906486 “令人惊悸”是关键,当局想要的大抵在此。而当时汉族知识界对于奏销案的深刻用意,其实了然于心、洞如观火。《景船斋杂记》载,福建考生崔殿生“素志欲谒孔林”,他趁去北京“入对”之便,造访曲阜孔府:
1706906487
1706906488 圣裔(孔府继承人)密语殿生云:“暮秋八月,陵(孔氏陵墓,即孔林)中哭声动天地,百里尽闻,三昼夜而止,其吾道将衰乎?”比顺治辛丑八月,遂起奏销之祸,罪及孔氏,殆先征耶?[71]
1706906489
1706906490 故事未必果有,虚构可能性大;然而,不在事真,而在叙事中透出的“舆情”——亦即士林普遍认为,奏销案明里整顿赋税,实质则是整治知识分子。
1706906491
1706906492 与奏销案相穿插,又有哭庙一案。哭庙与奏销,有关联、有区别。关联为俱因钱粮而起,幕后黑手都是朱国治。区别是:一、哭庙案仅限苏州一地;二、士绅首先发难;三、死了人。
1706906493
1706906494 话说顺治十七年底,苏州府吴县来了一位新任长官,名叫任维初。初来乍到,就很强势,威风八面。说:“功令森严,钱粮最急,考成攸关。国课不完备者,可日比,不必以三、六、九为期也。”打破常规,天天追讨,不惜大棍伺候。皂隶若打得轻些,会遭责骂。被打者如因疼痛出声,“则大怒,必令隶扼其首,使无声”。每个受责者,鲜血淋漓,难于立起。不久,有一人竟然当场杖毙堂下。
1706906495
1706906496 姓任的如此狠刻,倘若尽其公职也还罢了,然自古以来,并无不贪之官吏却如狼似虎者。任维初疯狂追讨,原是借机牟利,他将追讨来的米粮克扣一部分,交付总兵吴行之卖掉,“计其所得三千余石”。“三百年来未有如维初之典守自盗者也”。消息走漏,“诸生倪用宾等,遂有哭庙之举”。
1706906497
1706906498 “哭庙”之“哭”,指顺治皇帝死讯到来后,地方举行的悼念活动;“庙”,即文庙、孔庙。所谓“哭庙案”,便是苏州知识界在悼念顺治皇帝的集会中发生的案件。
1706906499
1706906500 顺治十八年二月初四,部分士子从有关方面讨得文庙钥匙,举行悼念活动,“诸生踵至者百有余人”。人一多,自然聚在一起议论任维初的贪黩,群情汹然。有人似乎有备而来,拿出一张揭帖(请愿书),大家都赞同附和。于是“鸣钟伐鼓,旋至府堂”,从文庙转往官衙。当时,抚臣朱国治、道臣王纪与府县各官,刚好都在苏州。消息传出,又有上千诸生赶到,“号泣而来,欲逐任令”。朱国治“大骇”,当即下令逮捕请愿者。“众见上官怒,遂尔星散”,只抓到十一人。道臣王纪不明就里,想秉公而断,居然当真将任维初、吴行之抓来拷问,得供:“犯官到县止二月,无从得银,而抚台索馈甚急,不得已而粜粮耳。”抚台,即朱国治——原来,真正的硕鼠在这儿。
1706906501
1706906502 既然搞到了朱国治的头上,后果可想而知。长话短说,朱国治从王纪那偷走口供,而以伪造的掉包。同时迅速打报告给朝廷,将事件定为抗粮和惊扰先帝亡灵:
1706906503
1706906504 总之,吴县钱粮历年逋欠,沿成旧例,稍加严比,便肆毒螯。若不显示大法,窃恐诸邑效尤,有司丧气。
1706906505
1706906506 一句话,这是反政府;纵容之,“邪气”上升、“正气”受挫。京师闻报,正中下怀,立遣四位满大人,“公同确议,拟罪具奏”。
1706906507
1706906508 案子理应于苏州处置,却临时改在江宁(南京)异地审理,“盖抚臣恐民心有变,故在江宁会审。”四月初四日起解,“任维初乘马,从而去者,披甲数骑”,与十一位诸生待遇对照鲜明:
1706906509
1706906510 十一人各械系,每人有公差二人为解头,披甲数十骑拥之。父兄子弟往送者,止从旁睨,不能通一语。稍近,则披甲鞭子乱打,十一人行稍缓亦如之。父兄子弟见者,惟有饮泣而已。三日,到江宁,即发满洲城。任维初至则召保,日与衙役三四辈饮于市。
1706906511
1706906512 会审时,十一诸生起初仍以任维初贪污情节对,四位满大人斥道:“我方问谋反,尔乃以粜粮为辞耶!每人一夹棍,三十板。”朝廷只想挖掘“反动分子”,对贪官没兴趣。案子走向,开始即如此。之后,复逮七人到案,其中有才子金圣叹。四月底定谳,称:
1706906513
1706906514 秀才倪用宾,平日不告知县任维初,乃于初二日遗诏方临,辄行纠众聚党,在举哀公所要打知县,跪递匿名揭帖。鸣钟伐鼓,招呼数千人,摇动人心,聚众倡乱,大干法纪。
1706906515
1706906516 所有十八人“不分首从,立决处斩”。至于任维初,“既无过犯,相应免议。”
1706906517
1706906518 任维初五月一日回县复任,一到衙,即声言:“我今复任,诸事不理,惟催钱粮耳。”五月二十日,朱国治也到苏州,籍没所有案犯之家,“各家细软财物,劫掠一空。夫人及眷等,皆就狱。”“城中讹言大起,有言尽洗一乡者,有言屠及一城者。人心惶惶,比户皆恐。”民间有两种议论,一种是怨怪:“众秀才何苦作此事!”另一种认为:“都堂欲如此耳,何与众秀才事!”不乏因害怕而“远避他乡”者。[72]
1706906519
1706906520 案犯引颈受戮,时在七月十二日,场面甚血腥。当日一同处死者,有十案一百二十人。《丹午笔记》:
1706906521
1706906522 是日也,十案共有一百二十人,凌迟廿八人,斩八十九人,绞四人,分五处行刑。抗粮及无为教案,斩于三山街,四面皆披甲围之,抚(朱国治)监斩。辰刻于狱中取出,罪人反接,背插招旗,口中塞栗木,挟而趋走如飞。亲人观者稍近,则披甲枪柄、刀背乱打。俄而炮声一震,百二十人之头皆落,披甲奔驰,群官骇散,法场土上惟有血腥触鼻,身首异处而已。[73]
1706906523
1706906524 时人暗于诗中论之:“巧将漕粟售金银,枉法坑儒十八人。”“中丞杀士有余嗔,罗织犹能毒缙绅。”[74]可见当时舆论已知该案意在“坑儒”、“杀士”,经济案其表而文字狱其里。当代却有学者说:“一般士子家庭被追扑实与其缺乏基本的赋役知识有关”[75],不解满清深意也如此。
1706906525
1706906526
1706906527
1706906528
1706906529 黑洞:弘光纪事 [:1706899960]
1706906530 黑洞:弘光纪事 九
1706906531
1706906532 奏销、哭庙两案,实为清初矛盾所必至者,纵不演于此时此地,亦终当现于彼时别处。那是一种很大很深的矛盾。可惜,经有清一代近三百年历史,加以鸦片战争后中西矛盾的遮蔽或视线转移,我们国人早已忘掉抑或不知自己历史曾有那样重大的矛盾发生,而这正是眼下所论的由明入清之际“遗民现象”之内涵所在。
1706906533
[ 上一页 ]  [ :1.70690648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