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906568
古代条件下,文明进步的脚步远比现代艰难,而文明遭燔毁之事则远较今日容易。此一难一易,惟知识者识之,亦惟有他们最懂得去珍惜文明。历史上,中国文明屡挫于暗黑蒙昧之力,几度命悬一线,孔子临终忧而涕叹:“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89]秦朝“首尾仅十五年”,却能毁掉以往数百年的文明积累——私学统统禁止,各国史书和诸子书概送官府焚烧,聚谈诗书者斩首,是古非今者灭族,民间求学“以吏为师”,思想通道尽行堵死,观点言说皆以官家为准[90],及至西汉,从武帝到成帝,费了几十年时间在全国征书,四处搜访,又经诸多学问家的整理、鉴辨、疏证,“古文”始得重传,然而纵是如此,也仍留下许多真伪难断的文化悬疑。正是有此惨痛经验,知识者深知文明较之野蛮,何等弱不禁风。雍正《大义觉迷录》引了韩愈一句话:“中国而夷狄也,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也,则中国之。”[91]意思是,中国如变得野蛮,便是“夷狄”;“夷狄”如足够文明,其实也就是中国。引用者希望借这句话驳斥夷夏之防,我们倒从中看到,中国知识者孜孜谈论夷夏,根本目的仅在于推崇文明。
1706906569
1706906570
吕留良那样的“明遗民”,正是秉承这一认识而来。如同时参以“君臣之义固重,而更有大于此者”一语,我们更能认清他们的忧患完全发自文明的忧患。从他们认为有比君臣之义更高、更重要的道义看,我们知道他们的严夷夏之防,不是简单的民族情绪,而是出于对任何黑暗、倒退的担虑。无论那种情形缘于异族,还是本国恶劣的政治,都将是他们加以抗争和排拒的对象。
1706906571
1706906572
从这里,我们见到了明末尤其崇祯初以来,中国知识分子观念质的飞跃。这种飞跃,无疑正酝酿着政治、文化乃至社会组织层面的变革,它也许是古典形态中国的终极变革。那遍布东南(江浙皖闽)、在豫鄂赣湘等处亦颇形其盛的社团,呈现着罕见的思想活跃,以及社会新精神的流布。而这大转换、大蜕变,却在满清“朔风”劲吹之下,戛然而止。雍正皇帝可以高谈阔论“天下一家,万物一体”[92],以“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93]、“三代以上之有苗、荆楚、猃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日而目为夷狄可乎?”[94]等古远之事混淆视听,却不能抹掉当下满清与中国文明水平和状况的巨大落差。
1706906573
1706906574
进而言之,吕留良等的悲戚甚至不是针对满清,而是针对中国自身。他们以亲身的体会,感知并了解中国正在发生什么。他们目睹帝权这巨大的脓包已然熟透,仅剩一层薄皮,面临溃破,污秽即将一流而尽。证据就是他们已经有了文化上的觉醒,而且齐心协力、力学笃行做着精神思想的探寻与挖掘(明末思想风气之盛,学术反刍之深,确有中国文化批判总结意味)。但突然间,一个不久前还茹毛饮血的民族的入侵,不但把中国从很高的平台上拉到几百米下,而且出于对异族统治可想象到的情形,一个黑暗期随之而来很难避免。
1706906575
1706906576
这样特别显明地从“文明与野蛮”冲突的意义,来阐述夷夏之防,是吕留良独到的地方。此即为何他能成为一代精神偶像的原因。他的所论,在死后四十多年仍光芒不减,让学子之心怦然动于衷。他确将里面的内容彻底翻新了,从而提供一种切合时代的思想。“时代”在此,不光指明亡清兴的特定变故,也涉及中国历史经二千年漫漫长路终于抵于某个关口这一较抽象的层面。曾静在深受吕留良思想影响的著作《所知录》中,写有这么一段话:
1706906577
1706906578
皇帝合该是吾学中儒者做,不该把世路上英雄做。周末局变,在位多不知学,尽是世路中英雄,甚者老奸巨猾,即谚所谓“光棍”也。[95]
1706906579
1706906580
这当中的思想,我们不可泥于字面,以为吕留良一派的意思是以书生取代皇帝。那就可笑了。当时话语有其局限,还没有我们今天的一些词汇、字眼。我们的理解,要穿过语词,抓握其内在所指;显然,那就是反帝王、反帝权,要求结束它们的历史,以体现历史和文化理性的力量(吾学中儒者)取代之。“吾学中儒者”所表示的类似治国者,对社会所抱态度,能着眼于公平、正义、合理、健康和善,而皇帝或“世路上英雄”这种人,“不知学”,心中不存“道理”而只有私利,巧夺豪取,贪得无厌,实质与流氓无赖、社会渣孽无异。
1706906581
1706906582
远在那时,能对皇帝、皇权有此直捣龙门之论,可谓骇人听闻。要之,自秦始皇创立“皇帝”及其一套权力体系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就一直在反思这个历史,认为中国之坏,就坏于此事。曾静引述的吕留良“复三代”思想,亦是此意;所以主张“复三代”,是因“三代无君”,“无君”的社会,善意犹存,还不至于被极度自私而巨大无边的权力所独霸、所戕害。也就是说,社会权力应该发生变革,变得理性、文明、讲道理。这与黄宗羲的君权批判,源出盖同。
1706906583
1706906584
换言之,民主意识在中国,非待西风东渐、由外铄我始有,而是在明末时代,中国经由自身历史苦闷,已经破茧欲出。此为笔者坚信不疑者,同时也是经清代三百年统治被逆转、被遮蔽、最终被遗忘者。经过二百年(十七世纪四十年代至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及至鸦片战争,由西方文明强迫,中国被动转型,其间丧失的不仅仅是两世纪光阴,更从本来的主动求变沦至被动或屈辱之变,因之而生的文化及心理上种种沮丧以至病态,难以言表。而这一切,恐怕都得追溯到清之代明所带来的中断与扰乱。
1706906585
1706906586
假由吕留良这一个案的探察,我们惊讶发现,明遗民现象所包含的主题,根本不是表面看上去的对明王朝之忠,甚至也不仅仅是反清那样狭隘;在本质上,这是对中国自身历史与文化大变革、大觉醒在即,却突然陷于绝境而生出的大悲凉、大不甘。
1706906587
1706906588
至少从思想的材料中,我们认定十七世纪初叶中国已经出现使帝权终结的苗头。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学校篇”,至有接近于议会政治的议论。他所设想的“学校”,将不再仅为朝廷“养士”之地,里面也不复只有一群食禄报恩、惟命是从的人,而是面向“是非”、独立参政的人:
1706906589
1706906590
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学校。[96]
1706906591
1706906592
“公其非是”几个字,我们如说其中已含初步的宪政意识,当不为过。长久以来不乏一些论调,指中国没有原生态的民主思想资源,中国历史不能自发形成向现代的转型,乃至中国人天生只有帝王思想、只适合帝王专制,凡此种种谬言,读读明末文史当可大白于天下。我们不会夸大其辞,认为中国在明末已经自发踏上现代转型之路,然而却不难确认,这样的苗头真真切切地出现了。若非满清入主,稍假以时日,比如再经过半个世纪,这种苗头从思想幼株长为大树,乃至从社会实践以及制度层面有所尝试,绝非毫无可能。因此,明遗民之痛,不单痛在家破国亡,更痛在黎明前夜突然向另一种抑或是双重的黑暗坠落。至于满清,除因自身文化上的低矮和简陋而拖累中国,我认为它还无意间扮演了打断中国历史自我更生步伐、挽回已处破落的王朝政治之命运这样一个角色。
1706906593
1706906594
1706906595
1706906596
1706906598
黑洞:弘光纪事 十
1706906599
1706906600
稿甫毕,复想到章太炎为《明遗民录》所作序中的钩沉,觉得有些话题意犹未尽,而添足于此。
1706906601
1706906602
章氏首先指出,遗民思想源于孔子,然后点出个中缘由:“彼孔子者,殷人也。”
1706906603
1706906604
当是时,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有一二士(即伯夷、叔齐)焉,义不食周粟,武王不得而臣,而孔子心仪之矣,何也?彼文王者,西夷人也。孔子著《春秋》,严夷夏之辨,有能攘夷狄者,孔子予之。[97]
1706906605
1706906606
这既是有趣的知识,也提醒人们“遗民”话语具有历史的属性,是随历史一起发展演变的。
1706906607
1706906608
从孔子起,到明末清初以至现代,遗民心态及现象一直与中国知识阶层相伴,成为一种特殊文化资源,意蕴繁驳,头绪多端。兹信手拈来数点:一、文化归属感;二、忠义、自洁等操守;三、狷介人格;四、不合作立场或对现实之拒绝及怀疑;五、历史观;六、抱残守缺的美学态度……凡此,皆关乎中国知识分子文化及伦理之独有根基,而与西方知识分子碍然有别。且举一例,当代史学巨子陈寅恪,毕生所著,以一部演述明遗民的《柳如是别传》作结,意味便极深长。总之注意和了解遗民现象,对回视、认识中国知识分子传统,实有见微知著之效——在全球化的现时代,或尤如此。
1706906609
1706906610
[1] 爱新觉罗·胤禛《大义觉迷录》,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三十六辑,文海出版社影印本,1966,第473页。
1706906611
1706906612
[2] 曹树基《中国人口史》第五卷清时期,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第17页。
1706906613
1706906614
[3] 曹树基《中国人口史》第五卷清时期,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第51页。
1706906615
1706906616
[4] 秦佩珩《明代米价考》,《明清社会经济史论稿》,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第199—210页。
1706906617
[
上一页 ]
[ :1.706906568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