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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们的认识,给了笔者三个重要提示:一是《唐代社会概略》的问世,处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热闹一时的“中国社会性质论战”和“中国社会史论战”的时代背景下。二是本书第一章“阶级”,在20世纪新史学实践与建设领域中确为标新立异之作。三是黄现璠对于当时学术界的流行语“阶级”一词的理解与众不同。20世纪二三十年代,国内各种学术新思潮纷呈,“中国社会性质论战”和“中国社会史论战”接二连三,各种时髦用语,诸如“阶级”“奴隶制”“资产阶级”“无产阶级”“士大夫阶级”一类,流行一时。由于黄现璠的新史学新观念与当时社会史论战思潮存在分歧,他对当时论战时期流行语“阶级”概念的运用和理解必然会独出己见。正如他在第一章中所说:“唐代社会,所谓‘贱民阶级’,并非作者标奇立异,实因‘良’‘贱’二字,当时已为普通之称呼,隐然有阶级之分……贱民在政治上、经济上及社会上,皆与良人不同,处处显出阶级之意义。”从中可见,黄现璠运用的“阶级”概念,既有着中国传统“阶级”的内涵,又有着当时流行的唯物史观“阶级”的含义,具有双重性。他的“阶级”概念,不仅具有中国传统划分社会身份等级时指涉的阶层属性,而且具有唯物史观的“阶级”概念指涉的社会大集团中受压迫群体的属性。这种两重性并不意味着黄现璠将中国传统“阶级”(即阶层)的观念与马克思唯物史观的“阶级”概念不加区别混为一谈,而是恰恰相反,《黄现璠口述自传》中的一段话可资佐证:“就历史事实而论,在中国和在西方的古代社会中出现的‘阶级’概念,大多是指社会上存在的身份等级,实同于‘阶层’,它与近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说中的‘阶级’概念存在实质区别。”基于这样的认识,黄现璠于书所用的“阶级”概念,大多数情况下指涉社会学概念的“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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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对“贱民阶级”的具体论述,读者可以慢慢“温故”,品味董狐直笔,从中“知新”而获得新认识、新收获,笔者于此就无意画蛇添足、详言细语了。接下来略论一下书中的“娼妓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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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有关中国“娼妓”的研究,始于1934年上海生活书店初版的王书奴编著《中国娼妓史》,与之相较,《唐代社会概略》的另辟蹊径之功在于“以诗证史”,可谓走在了20世纪新史学运用新方法的前列。他的这种别出心裁的治史法,显然早于陈寅恪先生,只要将两者发表论著的年代略加比较便可了然。事实上,黄现璠早在1934年8月发表的《唐代之贱民阶级》一文中,已开始运用“以诗证史”的治史法。对于黄现璠而言,诚可谓“笔墨蕴道承史事,不法常可拓新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智者必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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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现璠于“娼妓阶级”一节开宗明义地道出了其写作缘起,即“有唐一代,文武百官,学士才子,类多寻花问柳,流连忘返,恬不为怪。吾尝读唐人诗集,每遇风流韵事,兴趣盎然,爰作此篇,探讨唐代社会娼妓阶级生活之概况”。由此表明两点:一、黄现璠“尝读唐人诗集”,熟知唐诗内容。二、尽管《唐代社会概略》诞生于“社会史论战”和“废娼运动”兴盛的时代背景下,但该著绝非临渴掘井的应时应景之作,而是作者熟知前言往事的厚积薄发论著。引申而言,黄现璠于《唐代社会概略》中“以诗证史”的新治史法,从侧面说明了其对史据运用的严谨以及谨慎驰骋议论,以免失真的高度自律性,这表现在:他本着“治史不以孤证立言”的一贯信仰和原则,在具体论述中大多是将正史作为论证的直接证据或史据,而将唐诗只是作为论证补充的旁证或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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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社会概略》第一章第五节论“坐食阶级”,同样属20世纪早期研究唐代僧尼生活或唐代佛教社会史的先声之作,这从史料上斑斑可考。“坐食”一词,古未有之,最早出现有可能始于近代中国新史学倡导者梁启超于1899年1月12日发表在《清议报》第三册上的《政变原因答客难》一文:“公使除呈递国书之外无他事,领事随员等除游观饮食之外无他业,何取于此辈之坐食乎?”而黄现璠所用“坐食阶级”一词,则为作者首创,后学不乏沿用者。作者笔下的“坐食阶级”,主要指汉魏以来的佛教僧尼阶层。在“坐食阶级”一节中,作者对唐代佛教僧尼阶层进行了毫不留情的笔诛墨伐,指出,“唐武宗谓:‘一夫不耕,有受其馁者;一妇不织,有受其冻者。今天下僧尼,不可胜数,皆待农而食,待蚕而衣。’坐食阶级之贻害社会,已可概见。唐代僧道之数,多至十二万七千七百六十四人,则其为害,又岂浅鲜”。由此表明黄现璠对唐武宗会昌年间发起的毁佛运动显然持赞同态度。书中有言:“世谓佛教三武之祸,武宗为其一。然以经济民族方面言之,武宗此举,既可增加赋税,又可生长人丁,获利匪浅,何祸之有?”即为一证。因此,黄现璠以史料为基,从国家经济的角度出发,对坐食阶级的唐代佛教僧尼阶层施以春秋笔法,大张挞伐,实为其读史有感而发的必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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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唐代社会概略》中第二、三、四章关于“风俗”“借贷”“交通”的论述,同属20世纪论述唐代风俗和经济问题的先声之作,其中不乏课题创新和观点新颖之处,例如黄现璠于书中对“我国资产阶级”的起源、发达、内涵的发微阐精、穷理尽性,即不失为作者独步一时的独得之见。虽然黄现璠不是唐代经济史专家,但其著《唐代社会概略》在对这一课题的研究中,同样处在当时唐代经济史研究开拓性成果的前列,以至《唐代社会概略》与陶希圣、鞠清远合撰的《唐代经济史》被今人誉为20世纪最早开拓唐史专门研究的“双璧”,似乎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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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如此,《唐代社会概略》对唐代社会制度的新探索,曾给予了海内外治史者不同程度的启发。中国艺术研究院项阳研究员明确指出:“制度对音乐文化的生成与发展确实有着相当重要的影响……回顾中国音乐史的研究……黄现璠先生的《唐代社会概略》对社会制度的探讨是其探究唐代音乐史的基础,其研究方法、论点、论据给后学以相当的启示。”(项阳撰《论制度与传统音乐文化的关系——兼论中国古代音乐史的研究》(三),《音乐研究》2004年第1期)正因上述各方面因素,黄现璠著《唐代社会概略》能够得到广大读者的好评,乃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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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现璠曾经坦言:“余一生历经过晚清、北洋政府、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等不同时代,终生潜心治史,凡五十余年……亦终究无能为力赶上20世纪意识形态和学术思想千变万化的时代潮流和步伐,因而只得固守余于半个世纪前已经形成,而至今始终若一信奉的历史进化观念:‘历史学科,甚至一切学问,亦莫不随时势之需要,而为时代之产物。’”(黄现璠著《中国历史没有奴隶社会——兼论世界古代奴及其社会形态》“自序”)从中体现出他的一些“守旧”理念。这种“守旧”,固守的是客观求实的治史传统,是中国传统文人的道德伦理,是中国传统的治学精神和学理,借以抗衡流行于世的“以论带史”或“史从论出”的泛政治化史学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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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故而知新”这一观念,长期以来都是读书人学习上历久弥新的真理。“温故”滋生“知新”,“知新”孕育“创新”。纵观黄现璠六十余年的治史历程,就是一个不断“温故而知新”的过程,而创新成为“黄现璠史学”始终如一的中核,古为今用的治学守旧则是“黄现璠史学”始终若一的伦理。北京出版社十余年来陆续出版的“大家小书”,长期以来惠及学林和读书界、藏书界,此次将黄现璠著《唐代社会概略》纳入其列,同样能让唐史学界与社会史学界重温经典,让莘莘学子“温故而知新”,让广大读者消费到充满正能量的健康精神食粮,不失为对学术史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一大贡献,可敬可佩可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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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4月26日起草于旅澳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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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5月23日改订于墨尔本大学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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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社会概略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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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年,我在师范大学史学系讲中国社会史。这时,常和我讨论的一人就是本书编者黄现璠先生。从那年起,黄先生于读书时,把唐代社会史辑录下来。他从史学系毕业后,继续在师大研究院用功,这种工作仍然不断。最近,他要到日本去求学去了,才把材料编为本书。今年上半年,我既与鞠清远先生编成《唐代经济史》,下半年又有这《唐代社会概略》写成,在我是很喜欢的。略记经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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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希圣,二十四年九月十六日,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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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社会概略 第一章 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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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贱民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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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贱民阶级之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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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人之鄙视奴隶,称为贱民,由来已远;且几无代无之,不独唐代为然。《荀子·王霸篇》“虽臧获不肯与天子易执业”,杨注:臧获,奴隶贱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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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贱民,不限于官私奴隶,即商人亦包括在内。《通鉴》卷二○七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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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天武后)久视元年……十月……张易之……侍宴禁中,易之引蜀商人宋霸子等数人在座同博,安石跪奏曰:“商贾贱类,不应得预此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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