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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西周的农业生产技术,我在《论西周时代的农业生产》一文中,已曾加以分析。我们认为:西周时代由于使用带有金属锋刃的耕具,由于黄土地带土壤较松,由于“耦耕”方法的采用,荒地已有一定程度的开垦。当时在农田中已普遍按地理修筑有整齐的“亩”“ ”行列,起着洗土排水和灌溉作用。在播种前,已很注意垦耕的时节,在苗生长后,已使用带有金属锋刃的镈进行耨耘,以保持土壤中的水力和肥力,同时也已懂得在耨耘中积“绿肥”来作肥料。由于工具和技术的进步,由于生产经验的累积,使得农业生产有了提高,粮食作物的品种有了增加。总之,西周的农业生产是已经达到了相当的水平的。但是,我们不能同意徐中舒同志等认为西周已有三田制的说法,因为这个说法是缺乏确切的根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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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的农田,有“菑”、“新”、“畬”等三种不同名称。徐同志把这三种田的名称和《周礼·遂人》所说的“上地田百亩莱五十亩”牵合了起来,认为西周存在着每年休耕三分之一的三田制,“菑”、“新”、“畬”就是实行三田制下的三种田的名称。我曾经批评说:“《周礼》是战国时代的著作,如果我们没有其他确切证据,就不能根据《周礼》来论定西周已有三田制。”如今,徐同志反批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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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宽先生一面说不能根据《周礼》来论定西周已有三田制,但是他一面又引东汉孙炎和东汉以后的郭璞、董遇等对菑、新、畬的解释而加以总结说:“第一年开垦的荒田叫菑田,第二年开垦熟的田叫新田,三年后垦好的熟田叫畬田。”依杨先生的意思,菑、新、畬三种耕种不同的田,既不能利用年代相去最近的《周礼》加以论证,难道反可以利用东汉或东汉以后的年代相去更远的人的注释,给以确切的证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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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认为徐同志的反批评是不确当的。我的引用东汉和东汉以后的注释来对这三种田加以解释,是与《尚书·梓材、大诰》篇和《诗经·臣工、采芑》篇上谈到“菑”和这三种田的西周文献结合起来的,我们要知道,东汉和东汉以后人的注释,有好些是有它的来历的,并不是凭空杜撰的,所以能够和《尚书》《诗经》上的原意相合[56]。我们是应该运用这些注释,来理解《尚书》《诗经》的原意的。如果《周礼》上有足以阐释这三种田的文献,当然比运用东汉以后人的注释更确当些。但是《周礼·遂人》所谈的,并没有涉及这三种田,现在徐同志凭空地把它比附上去,就显得牵强了。徐同志又反批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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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看他对于菑、新、畬的新解是:新比菑好,畬比新更好,所以第一年叫荒田,第二年叫熟田,第三年叫垦好的熟田,那末,第四年应当是更好了。这完全是最进步的农业,就是现在最进步的耕作技术也不过如此。这比三田制耕种二年后就要休耕一年还不进步吗?这对于他说三田制不是西周时代所可能产生的,是怎样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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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同志这个反批评,是把我的原意误会了。我根据了《尚书》《诗经》上的西周文献结合了前人的注释,认为菑田是初开垦的荒田,因为技术水平低,不是当年就能播种的,到第二年经过修治,才成为能够种植的“新田”,到第三年才成为“畬田”。怎能根据这一点说“这完全是最进步的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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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菑”本有开垦之义,“菑”或作“ ”,《广雅·释地》篇曾把“ ”和“垦”“耕”作为同义字。王念孙《广雅疏证》解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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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工记·轮人》“察其菑蚤不齵”。注云:“菑谓辐入毂中者也。”辐入毂中谓之菑,犹耜入地中谓之菑。菑之言倳也,李奇注《汉书·蒯通传》云:“东方人以物臿地中为倳。”是其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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耜就是臿,它的垦耕方法是“插地起土”。“插地”的垦耕方法叫“菑”,也叫“剚”或“倳”。《诗经·小雅·大田》篇“俶载南亩”,郑玄笺读“载”为“菑”,而《正义》引王肃注又说:“俶,始也,载,事也,言用我利耜始发事于南亩也。”王肃把“载”解释为“事”,陈诗庭《读书证疑》卷四说:“事当读为倳,与菑同。”因为“菑”和“倳”是指“插地”的垦耕方法,所以“菑”“倳”又都有插立之义。陈诗庭《读书证疑》卷二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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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工记·轮人》注:“泰山平原所树立物为菑,声如胾。”《汉书·郊祀志·瓠子歌》:“隤竹林兮楗石菑。”师古注:“石菑为臿石立之。”《杨赐传》注引《续汉书》:“轻车菑矛戟幢麾”,谓插也。《史记·张耳陈馀传》“倳刃”,徐广音倳为胾。……声在则义从之也。……郑《士虞礼》注:“胾,切肉也。”菑、倳声如胾。 之入土,如刀之切肉。倳为插地,王肃训载为事,事当为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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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以声求义”,菑字是开垦之义是无疑的。菑字从艸从田, (古灾字)声,从它的结构来看,也是开垦之义。所以菑字原为初垦辟的意思,所谓菑田就是第一年初开垦的荒田,而一般也还把菑作垦耕的意思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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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梓材》篇把“既勤敷菑”作为“为厥疆畎”前的一种工作,很明显是指修治农田的“亩”“ ”行列前的初步开垦工作。《尚书·大诰》篇说:“厥父菑,厥子乃弗肯播,矧肯获?”可知菑是指垦荒,由于技术水平低,初开垦的田不是当年能播种的。《诗经·周颂·臣工》篇要唤使保介(管田的官)在暮春季节对新田畬田如何注意,而《小雅·采芑》篇又说在新田菑田采取芑菜。陈奂《诗毛氏传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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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文》:“菑,不耕田也”,不耕为菑,犹休不耕者为莱,菑与莱声相近也。郑笺读俶载为炽菑,初耕未能柔熟,必以利耜发田,与田一岁菑合。新谓耕二岁者,畬谓耕三岁者,《易》董遇注“悉耨曰畬”,盖至三岁,悉可耕耨矣。此诗新畬,就耕田说;若《采芑》新菑,就休耕之田说;故有可采之芑。立文自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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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奂把“新田”一面解释为休耕田,一面又解释为耕田,显然难通。我们认为菑田是初垦的荒田,新田是刚垦熟而能种植的新田,所以上面都不免有野菜丛生。而新田和畬田又都是垦熟的田,所以要唤使保介在暮春如何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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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以周《儆季杂著》的《群经说》卷四有“释菑”篇,他把菑、新、畬三种田解释为三年轮种一次的“再易之田”。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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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治田之法,先杀草而后耕,既耕而后耘。《诗》云:“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郑笺:“民治田业,将耕先始芟柞其草木,土气蒸达而和耕之,则泽泽然解散,于是耘除其根株。”此治田一定之叙,郑笺言之凿凿可据者也。然《诗》据不易之田而言,芟柞耕耘同在春月。若以再易之田而言,所谓芟柞艸木者,其一岁之菑田也,土和耕泽然解散者,其二岁之新田也。孙炎注《尔雅》云:“新田,新成柔田。”谓一岁土强 不可耕,至二岁田始柔和新成矣。菑字从艸 田会意, 者灾也,以烧薙杀草为本义。孙炎注《尔雅》云:“菑,始灾杀其草木”是也。以耕田反艸为后义,郑笺《良耜》,读俶载为炽葘,云:“农以利善之耜炽菑南亩”是也。……《说文》:“菑,不耕田也。”……《书·梓材》曰:“若稽田,既勤敷菑,惟其陈修,为厥疆畎。”……畎以耕言,其事在敷菑后,则敷菑者布杀其艸,尚未及耕也。……《易·无妄》曰:“不耕获,不菑畬。”……耕获以一岁中之先后言,菑畬以数岁间之先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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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以周把《诗经·载芟》篇所说的,认为是“不易之田”,是没有根据的。如果是“不易之田”,年年耕种,田上的小树木必已除去,就不必要“载芟(除草)载柞(除木)”。黄以周把菑、新、畬三种田解释为三年轮种一次的休耕制度,也是随便解释的,和徐中舒同志解释为三田制同样缺乏根据。如果我们脱离了西周文献,想凭菑新畬三个字的字义,来解释西周的耕作制度,它就可以解释为这样的耕作制度,也可以解释为那样的耕作制度。结果是辨来辨去,不能解决什么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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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中舒同志在旧作《井田制度探原》第七节[57],曾说:“盖菑为初耕,始灾杀草木而反其土。新田则新成之田较灾杀为进。畬则悉可耕耨,此为垦田之次第。据此,知周人耕地,随地力转徙,盖无三年不迁之田。此俗沿至春秋之世,犹无大改。《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载晋文公听舆人之诵曰:‘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每每与膴膴同,谓肥美也。”徐同志原先把菑、新、畬解释为“垦田之次第”是对的,但是把它解释为“随地力转徙”的原始农业,是估计太低了。原始农业使用斧、刀、锄等工具,在荒地上斫去草木,就地曝干,纵火焚烧,利用“火耕水耨”的方法来得到天然的肥料,在经过若干年后地力用尽时就抛荒,重新去开垦新田。这种农业耕作方法,称为锄耕农业,也称为砍烧农业。根据我们对西周农业生产技术的分析,显然已超过这个阶段。西周人的耕耘技术已到达相当的水平,已懂得怎样保持和利用土壤中的肥力,并已懂得使用绿肥。如今徐同志又把这菑、新、畬解释为三田制,是未免估计得太高了。三田制在欧洲是九世纪的文献里才出现的,到十世纪和十一世纪才逐渐推广,成为当时农业技术发展的主要标志之一,但是到十二世纪和十三世纪还不能完全排斥二田制,有些地方甚至还是休耕制。我曾说:“三田制是欧洲中世纪中期逐渐流行的,不是西周时代的耕作技术和施肥技术所可能产生的。”徐同志说这完全是我个人的成见,是没有一点根据的。事实上,这是有根据的。欧洲在十到十一世纪已普遍使用犁耕,大都用六匹至八匹牛拖着附有车轮的重犁进行深耕,也有视土壤的性质,用一对牛拖着轻犁进行较浅的耕作的。总之,这时农业技术已有相当进步,已在农田里进行深耕细作,已更多地关心于土地的施肥。尽管西周所统治的地区是黄土地带,土质较为松肥,但是西周人只使用着铲一样的耜,完全靠人力来进行耕作,在施肥技术上也只是靠耘耨中积一些“绿肥”,无论如何是赶不上欧洲十世纪和十一世纪的技术水平的。固然,战国时代的农田已多数是长期耕种而不休闲的,但也还有三田制、二田制和三年轮种一次的休耕制度存在。战国时代所以能够产生这样的耕作制度,完全是由于当时生产关系的转变、农民生产积极性的较为提高和农业技术的进步。战国时代虽然还有使用耒耜作耕具的,但是牛耕和犁耕已较普遍,铁口犁已普遍应用,已采用“深耕易耨”的耕作技术,施肥技术也较前进步,水利灌溉事业也有大发展。我们决不能因为战国时代已有较进步的耕作制度,就推断西周时代也是如此。在西周,定期的休耕制度可能已有,但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定期休耕制度,还需要进一步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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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研究》1957年10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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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见《文史哲》,195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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