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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40 不服周之人必不会少,却唯有伯夷、叔齐博得大名,此可堪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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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42 在商王国北面的滦河之滨,存在着一个与之有族缘关系的古老“卫星国”孤竹(亦作“觚竹”,卢龙县蔡家坟遗址),它似乎长期处于殷人的关照中,其文明程度不可高估。伯夷和叔齐是国王的长子和三子,在继位问题上,伯夷坚持尊父王之意,叔齐则坚持守长幼之序,结果联袂演出了一段“夷齐让国”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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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44 这一段演义色彩浓厚的史事可以有两种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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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46 一种是理想型,即二人对商王继位的血案记忆犹新,此举真心是为王政的平稳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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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48 一种是现实型,即此故事只是关于孤竹国内政变的讹传,二人并非主动出走,而实为逃亡,这就是他们为何在“天下宗周”后不回故国的原因。他们试图争取大部族的支持,然殷人此时已自身难保,而周人肯定是维持现状,伯夷、叔齐无力回天。他们义愤填膺地质问武王“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更像是在控诉自己在孤竹遭受到的惨痛经历。他们哪里知道,所谓的“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即带着先君神主出战是祖神信仰的体现,因纣王慢于鬼神,盖已荒废此道,故二人无缘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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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50 革命期间,伯夷、叔齐不齿“以暴易暴”,大定之后,因周人选择支持孤竹的伪政权,导致他们有国不能归,“土著情怀”使二人选择拒食周粟,最终饿死于首阳山。《尸子》认为“伯夷叔齐饥死首阳,无地故也”(《太平御览》)。贵族不事生产,自然是五谷不分,如今家园易主,不食周粟怎么办?采薇!结局如何?饿死!为什么野果野菜可以吃,而粮食不能吃?因为前者是自己长出来的,后者是耕作出来的。相比殷人发达的牧业(商郊“牧野”可知),周人的农耕技术向来发达,因为那是“祖业”。《大荒西经》记载:“有西周之国,姬姓,食谷。”《史记》:“古公乃贬戎狄之俗,而营筑城郭室屋。”而在此之前,周族有着频繁的迁徙。考察《诗经·大雅·生民》可知,周人的始祖名弃,这一“弃”字透露的信息是,周人最初过着居无定所的艰苦生活,后来才渐渐掌握了农业生产技术,完成了农业革命。弃在传说中乃被上古的部落联盟首领尧、舜先后举为“农师”“后稷”,也就是“司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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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52 商人在其发展的大部分时间里一直处于频繁的迁徙状态,后人理解为“迁都”。所谓“殷人屡迁,前八后五”,这说明商、周二族都曾有漫长的“游农”阶段,当然与“游牧”已经不同。认为商人有贝币便属商业民族的意见未免浮夸,忽略了文明的共性。与龟甲兽骨一样,东边的贝是稀罕物,甚至可充作封赏的宝器,并没有专用于部落间的交易。且看“岁”字在甲骨文中的写法,就像是用斧断人双脚用作牺牲的样子。这年岁并不好过,因为商人的农业是实验性的,处于作物单一和收成难料的摸索阶段。由于“君不甚尊,去民不远”,在部族活动里农事即王事,需要花上大气力来完成今日看上去非常粗糙的工作,所以用有限的谷物大肆酿酒就会被视为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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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54 农业生产需要经验积累,周人更趋于稳定,也就更容易进步。也正因为能“知稼穑之艰难”,周人才能提出所谓“无逸”的思想。在殷商遗民心中,“周粟”代表着一整套完备的生产生活方式,粮食具有了族群属性,周粟也就成了周人的文化符号与“侵略兽迹”。所以,当箕子过殷墟看见“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的景象,怎能不哭之伤之?几百年后,孔子的弟子南容(南宫适)便以为“禹稷躬稼而有天下”,这显示出周天下对农业的绝对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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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56 在惯于使用“历史潮流”来思考问题的今人这里,伯夷、叔齐的抉择是不明智甚至愚蠢的,他们不识时务,看不清正朔已改,民心所归。政治兴替就是这般,存活吃亏的,逼死不从的。二人被奉为历代忠臣、遗民的精神图腾,然其事迹却是后世遗民所无法复制的,因为伯夷、叔齐之隐逸死,说明在无铁具、牛耕之上古要做一自耕农绝非易事。锄草、中耕、施肥、培土、灌溉、防治病虫害等一系列环节,都该要放在集体农庄里做,“吹糠见米”的时代还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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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58 伯夷叔齐的气节历来受儒家的表彰,孔子许之“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孟子赞曰:“圣之清者。”伯夷在孟子眼中就是“朝诸侯,有天下”的明君人物,这仿佛是对其未能东山再起的惋惜。而韩愈更是作了一篇《伯夷颂》。此处似有一悖论,这两位若是有德,那么弃暗投明的岂非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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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60 荀子认为古代的申徒狄抱石投河自尽,这种行为并不值得提倡,因不符合中正之道。“德”字在甲骨卜辞中同于“得”,在孔子眼中,伯夷和叔齐乃是“古之贤人”,他们“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孟子·公孙丑上》),选择的是“求仁得仁”,无怨无悔,自然是德;“义者,宜也”,宜就是正当,弃暗投明的就是不助纣为虐,自然也是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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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62 孤竹古国早已消亡,然伯夷、叔齐却名垂千古,提及“采薇”之事,总是叫人感伤,可倘无这种悲壮精神,华夏文明在日后所历劫难中也不可能保持香火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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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67 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707048339]
1707048868 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2.4 审判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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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70 三千年前,周人对晚商暴政进行了猛烈抨击乃至全盘否定,然今人或许也该稍稍抑制道德主义的宣泄,我们对殷商不近情理的苛刻,以至于忽略了他们还只是文明初期的先民,他们身上的种种愚昧、暴戾甚至罪恶,都只是展露了那个大时代一切糟糕的一小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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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72 列位看官远观丛林,自觉得一片生趣盎然,直至涉足其间,乃晓得那种稳定有赖于残酷食物链的锁定。时人看时人,大家一个样,先人看先人,绝对不如今人看先人,会有那么大的震惊与愤慨。历史本不该教人仇恨,而是提供经验。后人应该做的,不过是小心翼翼地在满目疮痍中剔出文明的火种与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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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74 从表面来看,纣王仍是一派鄙俗的部落习气,尚未迈过文明线。然而那些狂妄、贪婪、暴戾、淫欲等缺点,都只是人性固有的糟糕处,在任何时代都无法回避,何况“余一人”呢!纣王用象牙筷子,和埃及法老当年从南方努比亚引进鸵鸟蛋并无二致。故《淮南子·缪称训》有言:“三代之称,千岁之积誉也;桀纣之谤,千古之积毁也。”开国的成汤未必有多么英伟,而亡国的帝辛也未必有传闻中那般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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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76 顾颉刚先生曾作《纣恶七十事发生的次第》,他统计出帝辛的罪恶在《尚书》中只有六点,战国书中增加了二十七,两汉书中增加了二十四,东晋时又增加了十三。子贡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论语·子罕》)此话真需要一定的历史纵深才能体会。唐代文豪罗隐看得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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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78 夫能极善恶之名,皆教化之一端也。善者俾人慕之,恶者俾人惧之。慕之者,必俟其力有余;惧之者,虽寝食不忘之也。……故千载之后,百王有闻其名者,必缩项掩耳。(《罗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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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80 “帝辛”既站在了革命的对立面,那么他必然成为一切向往光明美善者的靶子。在欧洲,英王理查三世死时双手捆绑,死后被裸体示众,再被史官定罪,已是凄惨,后来的莎士比亚更将他描绘成跛足驼背的邪恶君主,这就遗臭万年了。“商纣王”毕竟是不伦不类的蔑称,不严谨。不过今人立论倒可以尊重一些无伤大雅、无害原则的习惯,何况这种使用习惯还蕴涵着道德批判。为帝辛说上两三句公道话,并不会减弱“殷鉴”的效果,衮衮诸公也不应认为自身距纣王还有相当的差距,反该从事不关己的梦中惊醒,原来帝辛还没坏到那种程度便已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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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82 曾有学者指出殷商走向衰亡的原因很可能与古罗马相似,即大量使用青铜器饮酒导致铅中毒。且不论古罗马的铅水管不如中国先秦的陶水管安全,殷人对酒器的接触程度岂能与古罗马人日用铅水管相提并论?饮酒再多也不可能多过饮水,更何况殷人的青铜酒器一是合金,二是普及程度有限,不可能造成殷人集体的、深度的铅中毒。故此论虽视角独到,却也有为暴政开脱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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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84 因为世袭的君主得罪人民的原因和必要性都比较少,因此他自然会比较为人们所爱戴。除非他异常恶劣,惹人憎恨之外,他的臣民自然而然地向着他,这是顺理成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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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86 ——《君主论》马基雅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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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8888 “纣王”之恶实是殷人社会之弊,之所以天下之恶皆归于帝辛,并非如后人所想出自周人抹黑,而是源于周人的王政理念。在周人那里,君主对王政堕落是要负全责的,此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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