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7048989
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3.2 箕子启蒙
1707048990
1707048991
武王与箕子于革命之后举行高峰会谈，此是中国思想史上最值得铭记的大事件之一。武王，雄才伟略的君主，正忧心忡忡地寻求掌控崭新世界的方法；箕子，满腹经纶且致力于解决人间问题的哲人，曾经沦为神权国度里的边缘人。
1707048992
1707048993
箕子是纣王的叔父，可谓最德高望重的阶下囚。《周易》有“箕子之明夷”一语，《老子》曰：“视之不见，名曰夷。”按卦象来看，所谓“明夷”就是“明入地中”，有韬晦之意，这正是指箕子在厄境中坚守。二人分属不同阵营，做敌人很正常，但武王释放了箕子，而此时他们竟坐在一起探讨天下大道。
1707048994
1707048995
座谈中的情绪是复杂的，武王起初兴冲冲地问殷商亡国的原因，可箕子感念故国，不忍再提往日；而武王或许转念一想，商之亡就是自己的杰作，此岂非明知故问？于是，尴尬的二人转移了话题。面对武王的真诚，箕子告以大法。加工后的“会议纪要”，也就是《洪范》，中国最重要的天启文献之一。
1707048996
1707048997
衰世出哲人，“碰撞”出哲学，哲学的重大问题并不是单凭个人的闲来无事就可轻松提出，还需要种种条件，质而言之就是契机。殷商之衰落与殷周文化之碰撞必然会激发哲学的建树，如同宋国晚期诞生了庄子，殷商晚期出现了箕子。
1707048998
1707048999
就长期效应而言，箕子思想中影响最大的部分是“五行”，即“水、火、木、金、土”。其次是“五行配五味”，即与五行相对应的五种味性是咸、苦、酸、辛、甘。再没有比五味更贴近生活感官的事物了，故更为抽象凝练的“阴阳”思想，必在“五行”之后。“五行”各具属性，是自然的“呈现”，而这些“呈现”各有运动规则，且具有极高的可感性，甚至都是人所共见的。水是雨露与江湖河海，总是向下润湿；火苗总是往上蹿；木不过是各有曲直的树木枝节；金就是可熔炼塑形的金属；土就是供春种秋收的土壤。故箕子之论虽似原始物质元素说，但他并未将所归纳的自然物质高度抽象以作为世界的五种元素，其中价值，在系统关联，在相互成全。柳下惠曾言：“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国语·鲁语上》）
1707049000
1707049001
金与木，小至斤斧，大至建筑；
1707049002
1707049003
金与水，小至酒器，大至方术；
1707049004
1707049005
金与火，小至刀剑，大至枪炮；
1707049006
1707049007
金与土，小至垦耕，大至矿藏；
1707049008
1707049009
木与水，小至笔墨，大至舟船；
1707049010
1707049011
木与火，小至暖身，大至热能；
1707049012
1707049013
木与土，小至盆景，大至园林；
1707049014
1707049015
水与火，小至庖厨，大至蒸汽；
1707049016
1707049017
水与土，小至泥塑，大至水利；
1707049018
1707049019
火与土，小至陶艺，大至祭祀。
1707049020
1707049021
中国传统文化基本展现了五行的奇妙关联。当然，任何一事物的“生”都不可能无“克”，即不可能无条件、无节制、无顿挫、无终结。如星星之火，理论上可以燎原，却不是势必如此，因风可助火，水能灭火。换一种情势，风又能把蜡烛吹灭，火又能把水壶烧干。水能载舟（木），亦能覆舟（木）。土能涵水，亦能湮水，南橘北枳，“水土”异也，“不习水土，必生疾病”（《三国志·吴志·周瑜传》）。“克”是条件，是边界，是阻碍，是方向，是终极，换言之，也就是“止”。生克之交互作用使世界呈现“平衡”，之所以“张弛有度”，正是因为保有规律。
1707049022
1707049023
此外，“五”本身是很奇特的数字。肉身所系，乃是心、肝、脾、肺、肾之五脏。观人之面目，讲究五官端正，而人之单掌生而有五根手指，若他人落于自己的“五指山”中，那是殊为自得之事，若“伸手不见五指”，则又是极其令人不安之窘况。古老的占星术表明，人类肉眼所及的太阳系行星也是五个，这一点古巴比伦、古波斯、古希腊等诸文明都有发现；古印度的奥义书说人死后有五个轮回阶段，即“五火”。中国的庸众其实并不太懂古印度宗教，不知何谓“五蕴”“五戒”，倒先学会了“五体投地”。
1707049024
1707049025
一部族要生存发展乃至建立霸权，五方观念是必须具备的。故殷商的箕子以“五”立论并不稀奇，他在本体、存在问题上的玄思直接通向人类事务。箕子试图以古老部落首领的经验教训来揭示生态、伦理、政治、天命之间的紧密关联，他坚信这个世界是有恒法的，不顺“五行”而行，便会有灾难，这也可视作“和”的端倪。
1707049026
1707049027
周人首先区分了“五谷”，更将五行的教诲融入了礼乐文化中。据《汉书·礼乐志》载：“《五行舞》者，本周舞也，秦始皇二十六年更名曰《五行》也。”当然，“五”也进入了刑罚领域，产生了五刑，乃至令人闻风丧胆的五马分尸之刑。五人又为一集体组织，即“五人为伍”（《管子·小筐》）。《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这是人间的感官欢愉；孔子讲“五美”，儒家有“五典”“五伦”“五常”“五经”之教，此为统摄人类所有道德关系；进入帝国的孕育期，囊括天下的征服欲催生了五岳思想；而中国的历史编纂者更好绘制出“五霸”“五帝”等伟大人物之群像。后来，刘邦头上的天子气被描述成五彩。那么，周公想必只能是五短身材了，诸位看官也许“学富五车”，这都可以追溯到箕子那里。
1707049028
1707049029
“五行说”后来发展成五行相生相克的理论体系，并被诸学派吸纳，荀子批评思孟学派“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荀子·非十二子》），这“五行”已是仁、义、礼、智、信之“五常”。到了20世纪，郭沫若还在讲：“相生大抵是限于自然界的进展，相克则偏重于人事界的适用。相克取胜，便是斗争。”无论五行所派生的哲学原理是否虚幻，但相生相克作为东方古典的思想资源，用以支撑权力制衡的政治理念却是很有价值的。
1707049030
1707049031
“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此种思维特征经由箕子而壮大。箕子的思想就是为了解决实际问题而存在，他没有说果树、女人和蛇，要是能活上几百岁，大概也不会认为磁铁有灵魂是因为磁铁能移动铁，因这样的推测没有价值。这种实用精神也为周代政治家、思想家们所继承。马一浮评价《洪范》曰：“虽应洛书之数，实自然之理，而非有假于神异也；虽立卜筮之法，特询谋之详，而非专听于蓍龟也。”（《复性书院讲录》）无论今日所见《洪范》之真伪，箕子之见解都堪称周代文化转向的先声。
1707049032
1707049033
儒家以“周孔之教”“孔孟之道”建立道统，也向来认为孔子多效法周公。其实，孔子更像箕子，而箕子这人很像老子、孔子、屈子的结合体。他隐逸得悟，他志为“东周”（东方君子国），他忠君爱国。可惜的是，箕子不愿事周，而是远赴与商人有族缘关系的朝鲜去施展政治抱负（此是殷人善迁之一例）。如果箕子与周公两大圣贤共同辅政，那真堪称空前绝后。
1707049034
1707049035
当然，历史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1707049036
1707049037
箕子提出的“王道正直”之说被认为是儒家先驱，这是近世韩人所津津乐道且引以为豪的往事。至于箕子为何未在儒家的道统内，盖因其舞台在朝鲜（小中华），而周、孔的舞台在华夏（大中华），即便他的“君子之国”得到中原高度的认可，但那始终是箕氏朝鲜。
1707049038
[
上一页 ]
[ :1.70704898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