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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蛮族惯用中国的“文化英雄”来标榜自己,以显示资历与强势,甚至可以瞒天过海,得到“主流”认可。吴王夫差击败齐国,他倒是极其谦虚,只说是周文王、周武王赐福给吴国(《国语·吴语》)。而越王勾践成了“禹之遗烈”。故中国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夷夏之分,更何况此时还处于文化道统尚未确立的迷蒙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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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6.4 傲慢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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扩张政策终究难以为继,周王朝的军国气质在频繁的消耗后趋于内敛,对外战略也由攻转守。此时的舆论相应改观,成了“天子非展义不巡守”(《左传·庄公二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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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师的“后撤”会带来怎样的局面,列位看官已可想到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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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有两千年,中国人都用“黍离之悲”来指悲悼亡国之痛,痛的背后是中国那十分险恶的地缘政治环境。据统计,中国历代长城总长度高达21196公里。国人自然不敢忘却“南京之耻”,却又对多少个“长安之耻”“北平之耻”无动于衷。我们似把“半壁江山”一词看得太轻,失去了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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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人好谈“中国最凶恶的敌人”,日本自然是一时之选。然日本对中国真正构成实质性的威胁亦不过是数百年间事,而我国上千年的蛮族边患却被淡化。历史不容忘却,当后人回顾中华文明的发展史,会发现在“中国”的周边,始终存在着一批批威胁、制约、扼杀乃至毁灭文明的凶恶力量,他们前赴后继,反复无常,影响甚至主导了中国的历史命运。他们有同一种脾性——“狼子野心”,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蛮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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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用“蛮族”之称而非“夷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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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蛮”与“夷”“狄”“戎”都是文明视野中对落后族群的古称,但“蛮”字更有性格气质上概括性,与此类似的是“胡”字。据秦公镈铭文所示,秦人将东方之地称为“蛮夏”,而战国时代的列强也曾互指对方为“夷狄”,此中均有误会错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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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蛮族”,一指“没文化”,或叫作“野”;二指“不人道”,或叫作“蛮”。其实,大方承认历史上存在的民族歧视并不丢脸,丢脸的是抵死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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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看“没文化”这条,诸位看官即便没有生活智慧,大抵还是有些柴米常识。通常在社会上,粗通文墨的看不起目不识丁的,著书立说的看不起浅尝辄止的,皓首穷经的看不起后学轻狂的,这种文化程度导致的轻视是古今皆有、中外无异的。再跳回夷夏之别的情境,华夏民族开化得早,文明远为进步,在某些方面可说是“早熟”。华夏的青铜时代拥有着北方匈奴青铜文化所没有的青铜礼器与农具。在先人眼里,蛮族俨然就是穿着粗鄙、口齿不清、没有文字、不知礼仪、不晓伦理,甚至没有屋舍,若开个玩笑,这简直就是学者与文盲的差距。在最基本的生活方式上,一个是“城郭以居”,一个是“车马为家”,这又是世家门第与流浪汉的区别了。秦在成为帝国之前,历经了所谓的“九都八迁”,美其名曰“适应能力强”,“为强国梦想寻找乐土”,实质便是半游牧族群的趋利避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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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蛮族的开化与进步,华夏的影响辐射不可抹杀。钱穆先生说过,后人不能以“时代意见”去代替“历史意见”,故中国文化中指称“蛮族”并非毫无道理。这个问题相当于对“天下”一词解释,在古代文化里“天下”指所知的世界,随着中外交流的深入,“天下”才慢慢与整个世界重合。“自以为是”并不是中国人独有的毛病,修昔底德也曾认为伯罗奔尼撒战争将影响到当时的整个人类,而希罗多德的著作干脆就叫《历史》。故往昔之“天下”与如今之“天下”并不矛盾,都是合于时代的。后人若站在先人的角度,自然也会接受这种叫法。又如今人所指之“东海女真”,其实最初被唤作“野人女真”,此乃明人的叫法,实在用不着今人来为之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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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定王曾这样讲:“夫戎、狄,冒没轻儳(ch€醤),贪而不让。其血气不治,若禽兽焉。”(《国语·周语中》)那么同时代的西方文明歧视蛮族吗?答案是肯定的。希腊诸贤也和东周诸子一样好引经据典,东方的讲述与论证可援引《诗经》,而西方亦可取自悲剧艺术。譬如欧里庇得的《伊菲琪尼在奥里斯》有言:“野蛮人应该由希腊人来治理。”亚里士多德直接得出一个结论:“在诗人们看来,野蛮民族天然都是奴隶。”而在中国,要觅出这样的句子却是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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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自周朝起便有一种向心凝聚的文化引力,《周礼》中“九服”无论是否为史实,至少证明了在臣服天子方面,各邦国有着等级差异,“蛮族”虽在辐射之内,却又在引力之外。难道中国就从未欺凌过蛮族?后来的中华帝国和希腊城邦、罗马帝国一样都行征服。只不过其中又有大差异,西方重在掠夺财货,中华重在追求名分,这是中西文明气质的不同。国家对“四夷”师出无名的战争往往会遭到时人与后人的严厉批评,这也消极体现出中华文化“义高于利”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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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世界历史,中国文明的征服可归为最不残忍之一类,同样是对待“蛮族”,中国人很少以灭族收场,而多任其自治,即不将土著势力连根拔起,而是保存当地的部落体制,承认酋长统治,换来名义上的宗主地位。“一国两制”既不是近时的发明,也不是什么蛮族的建树,而是中华文明固有政治传统之一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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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公元前627年秦晋争霸的崤之战,戎人是晋军的亲密伙伴,公元前575年的鄢陵之战中,楚军有所谓的“蛮军”,而在公元前500年的齐鲁夹谷之会,昔日强大的莱夷已沦为齐景公的“打手”或“雇佣军”。也因为如此,华夏之邦常食“养虎为患”,“斩草不除根”之恶果,惨遇“蛮族”背信弃义、倒戈相向之尴尬。名分就是一种责任,此种文化性格正是承继周人而来,冉闵一辈种族主义者在中国历史上毕竟是异类,孔子在夹谷之会上提出的要求便不高:“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左传·定公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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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梁传》说《春秋》记战争结果往往是“中国不言败”,其中有几分要面子的意思,更多的则是诸夏在夷狄面前的傲骨。面子就是礼,礼就是面子,故要面子不单是讲理,还须言礼。虽然帝国时代的中国史家向来缺乏严谨与公允,在对异族的评价上一直怀有固执的偏见,但后人不能止于批评这种傲慢,还需理解这傲慢背后的症结——蛮族之野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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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族是有谱系的,它们有它们的行事作风,甚至有它们的“文化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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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之类,总谓之北狄。匈奴地南接燕赵,北暨沙漠,东连九夷,西距六戎。世世自相君臣,不禀中国正朔。夏曰:薰鬻,殷曰鬼方,周曰猃狁,汉曰匈奴。其强弱盛衰、风俗好尚区域所在,皆列于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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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四夷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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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必是傲慢的,不傲慢不足以超脱蒙昧。而处理偏见亦显出文明的高贵。故“蛮族”一词并不代表某个民族,而是指一种反文明的力量,它有时是狂暴的,有时是温和的,有时是显性的,有时是隐性的。诸位看官实不能说“鬼方”与“洋鬼子”没有任何联系,在中国文化里,蛮族“人面兽心”,乃危险物种。在本该模糊的上古记忆中,蛇龙鸟兽之害反倒十分清晰,这与其说是折射猛兽食人的险境,不如说是隐喻了华夏先民经历血战、挣脱野蛮的痛苦蜕变。孟子说周公辅佐武王“灭国五十”,并“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孟子·滕文公下》)。这该是文明与野蛮的分野之战。因周初去混沌狉榛之世已远,这些兽类极可能为代表着某些野蛮部落的图腾,正如楚之熊。周人凭借高度的文明一度过上了太平日子,然而到了周朝的衰落期,仍是“四夷交侵,中国皆叛,用兵不息,视民如禽兽”(《毛诗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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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夏族(汉族)形成的漫长岁月中,即周、秦、汉的一千多年中,蛮族让中国文明吃尽了苦头。那戒备的民族心理、傲慢的对外态度恰恰是尊严体现。走出“戎”,即是有“文化自觉”。“蛮”“羌”“夷”“蜀”“巴”“濮”“苗”等那些最初的族群称谓早已凝固为符号,羌未必是那个羌,蜀未必是那个蜀,但“羌”和“蜀”就是存在着。质而言之,在文化层面上保留“蛮族”这个泛称并不是无价值的,因为世界上并不存在绝对的游牧民族,而游牧民族未必都嗜杀,更由于周边不存在文明程度过于中国者,故凡侵害我华夏者,皆可视为蛮族。如此简单的道理,千百年来被无心或有意的废话湮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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