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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则因“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亦有人解为“礼不以庶人为下,刑不以大夫为上”,实不妥。孟子曰:“君子犯义,小人犯刑。”明白无疑)。刑起初是氏族战争时期对战俘而用,这种轻贱的惩罚自然不能施于本国贵族之身,从商纣王将比干剖心这个故事来看,周人有此教训,即在无大罪的情况下,贵族必须受到保护,其胆识也就这样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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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音乐家师旷(公元前572年—公元前532年)是晋国的乐官,和近代的贝多芬相似,他的音乐中也寄托着社会理想,且为盲人。《韩非子》提到他的一段事迹。一次晋平公和群臣饮酒,酒酣之际大发感慨:“没有比做国君更快乐的了!只有他的话无人敢违逆!”坐在一旁的师旷闻此言,竟操起琴砸他。晋平公躲避及时,琴砸在墙上坏了。晋平公问:“太师,您砸谁呀?”师旷答道:“方才有小人胡说,所以要砸他。”晋平公说:“说话的是我呀!”师旷说:“呵!这可不是做国君的人该说的话啊!”师旷竟因君主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便拿东西砸他,此举虽大不敬,但也远超后来“面刺寡人”的水准。然晋平公非但没有处置他,还表示自己要引以为戒。而据《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晋平公与贤大夫叔向长时间对坐,“平公腓痛足痺而不敢坏坐”,即是说晋平公脚麻抽筋,却仍然保持端正坐姿,以示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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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旷在谈到卫国人驱逐暴君卫献公之事时,概括了政体的设计思路与王权的运行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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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有君而为之贰,使师保之,勿使过度。是故天子有公,诸侯有卿,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朋友,庶人、工、商、皂、隶、牧、圉皆有亲眼昵,以相辅佐也。善则赏之,过则匡之,患则救之,失则革之。自王以下各有父子兄弟以补察其政。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庶人谤,商旅于市,百工献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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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传·襄公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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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论述表明,先有民而后有君,民是这个世界的主题,而君主这个角色的天职就是保证人民不能“失性”,即保障主题不走题!师旷最后坦露其反暴君的态度:“天之爱民甚矣,岂使一人肆于民上,以纵其淫,而弃天地之性乎?必不然矣。”此等言论竟也得到了晋悼公的赞赏。先秦的重民思想相当发达,伶州鸠曾对周景王言:“且民所曹好,鲜其不济也。其所曹恶,鲜其不废也。”(《国语·周语下》)此即是说百姓都乐意的事,很少有不成功的;百姓都厌恶的事,很少有不失败的。此思想渊源在《尚书》,《五子之歌》:“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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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旷的这个思路大体是儒者黄宗羲所总结的“天下为主,君为客”。而紧随的一班辅臣要负责教导君主,约束君主,不能使其滥用天赋之权,从而保障这个主题的实现。纵览先秦典籍,可见贵族之间既有仇恨纷争,也有惺惺相惜,他们的“三识”确保其从政质量,有助于政界形成“贤者在位”的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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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一段载于众多典籍的故事。大夫祁奚告老,晋悼公问谁可接替他,祁奚推荐了自己的仇人解狐。晋悼公对此大感意外,而祁奚解释道:“君问可,非问仇也。”事后,解狐果真受到了提拔。晋悼公又问国尉之人选,祁奚这次却推荐了自己的儿子,再次出乎悼公意料之外。祁奚说:“君问可,非问子也。”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此被称为“至公”(《新序·杂事》),可谓真正的大公无私,故只需秉持公心,亦可成为佳话。在楚国有难之时,令尹子文就曾愿意毁家纾国,这仍是一份难得的公心。无论是家是国,爱之当然,但凡事以爱家爱国作标榜,反倒容易丧失公心。公心旨在超越一家一国,联结一姓一族,故谓“王天下”。《书》曰“不偏不党,王道荡荡”,周制靠的就是贵族的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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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作为与周王朝对峙的异质文化,对华夏文明的政体可谓洞若观火。楚灵王时期有一位被称为国宝的史官倚相。他仔细研究过他所钦慕的中国政治,并发一中国式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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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行,欲其道也,故进退周旋,唯道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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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语·楚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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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薄礼之精神的楚国确实稀缺这类“唯道是从”的大贵族。楚文王(一说是楚共王)病逝前曾醒悟,他说申侯伯这类贵族是“吾所乐者,劝吾为之,吾所好者,先吾服之。吾与处,欢乐之,不见,戚戚也。虽然,吾终无得也”(《新序·杂事》)。为了劝诫楚王进取,倚相特意选取了为卫国取得公爵地位的卫武公时期。此时,卫国的政治与天子听政之特征完全吻合,证明了周王朝政制的上下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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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卫武公年数九十有五矣,犹箴儆于国,曰:“自卿以下至于师长士,苟在朝者,无谓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戒我;闻一二之言,必诵志而纳之,以训导我。”在舆有旅贲之规,位宁有官师之典,倚几有诵训之谏,居寝有亵御之箴,临事有瞽史之导,宴居有师工之诵。史不失书,蒙不失诵,以训御之,于是乎作《懿》戒以自儆也。及其没也,谓之睿圣武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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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语·楚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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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曾批评卫灵公的无道,康子提问道:“既然如此,他为何没有失位呢?”孔子说:“他有仲叔圉(孔文子)治宾客,祝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又怎么会失位呢?”(《论语·宪问》)可见孔子已将君主的个人德行与分权制衡的标准政制判然区别,卫灵公之所以能维系统治,是因为管理宾客、主持祭祀、统率军队的三人各当其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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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曾称赞卫国大夫史鱼正直,说他“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意指不论国家政治清明还是黑暗,他都正直得像箭一样。这史鱼数谏卫灵公无果,深为自责,临死前吩咐儿子治丧于北堂(依礼应在正堂),理由为“生不能正君,死不当成礼”。卫灵公前来吊丧,听闻此事,立即领悟到“夫子生则欲进贤而退不肖,死且不懈,又以尸谏,可谓忠而不衰也”(《新序·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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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政者容易生出“悟性”,容易“自作多情”,这都是环境所致。都说卫国多君子,何止呢?据说一楚国郢人夜间给燕国宰相写信,因灯火暗昧,于是对持烛者说:“举烛(把蜡烛举高)。”同时不小心将此语写进信里。燕国宰相收信一读,便悟到:“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燕国宰相告诉国王,国王大悦,于是国家得到很好的治理。然而,可笑的是“举烛”并不是书信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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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此处也会有一种庸俗化的解读,即群臣百官皆以王权为中心,此大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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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知中国古典文献中有一种流行说法:“君者,群也。”君有结群、合群的职能与责任。故周人建立的政体非君主专制,非民主制,非贵族制。可以肯定地说,西方没有哪个政体模型与之神似。孟德斯鸠将中国归入“专制政体”国家的行列,近世中国人也随此论,将秦以下两千年的中国政治笼统化,贴上“黑暗”“堕落”的标签,专在“专制”等概念上做文章,先秦反倒成了专制的前奏,其余的历史细节尽成渣滓。其实,此类意见皆是耳食之论,抑或皮相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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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天子身旁必有权重之执政大臣,故不得轻易专权。“我龟既厌,不我告犹。”(《诗经·小雅·小旻》)而聪明的贵族在卜官弱化的历史进程中得到了关于王政的启发,“故《书》建稽疑,五谋而卜筮居其二,五占从其多,明有而不专之道也”(《史记·龟策列传》)。今日所见之《洪范》保留的大多是周人思想,从中得见国家决策由多种渠道综合而定,依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而卜筮是分量极重的决策参考,但卜筮论断也不由一人把持,如三人占卜,则须听从两人的说法。天子若有大疑难,则先要自己考虑清楚,再与卿士、庶人与卜筮官员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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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龟卜、蓍筮、卿士、庶人皆赞同,此谓之“大同”。如此,天子自身及其子孙均会康强,相当吉利;而天子赞同,龟卜赞同,蓍筮赞同,但卿士反对,庶人反对,同样吉利;卿士赞同,龟卜赞同,蓍筮赞同,天子反对,庶人反对,仍算吉利;庶人赞同,龟卜赞同,蓍筮赞同,天子反对,卿士反对,还是吉利。天子赞同,龟卜赞同,蓍筮反对,卿士反对,庶人也反对,那么在国内行事就吉利,在国外行事就不吉利。龟卜、蓍筮都与人意相违,不行事就吉利,行事则凶险。周代政制虽然在不断发展,但始终保留了这种“不专之道”。所谓“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不讲”(《国语·郑语》),此即是说这世界如果只是一种声音便没有听头,只是一种颜色便没有文采,只是一种味道便没有美味,只是一种事物便无法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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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同”与“不专”原是中华优秀的政治传统与文化精神,却不幸为专权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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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卫国,卫懿公爱鹤成痴,罔顾国政,当他准备发兵抵御北方蛮族入侵时,贵族们竟反唇相讥,说你可以派鹤出征呀!国人竟真的在贵族的带领下,拒绝出战,卫懿公落得国破身死之下场。此时虽有忠臣弘演为其收尸,并上演“剖腹葬肝”的惊人一幕,但列位看官应该走出对“王权”认识的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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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有一二暴戾之君,君有一二愚忠之臣,都不足以证明政体之劣。“王权”实不等于“专制”,辅佐王权更不等于支撑专制。反之,反对专制不等于取消一切元首,而是对抗任何元首的独裁。在贵族时代,无道君主向来就有性命之虞,周厉王就是最好的例子。召公曾告诫暴虐的厉王,他把政体精神介绍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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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於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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