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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从孔子的私淑弟子转变为孔子的重要反对者,墨子虏获了不少拥趸。思想家的取舍、转向以及过往的烙印都是极正常的,本不必在新旧变化间制造尖锐对立,《墨子》中的“节用”“爱人”“非攻”何尝不合于孔子,而“非命”“天志”“明鬼”“非乐”“节葬”等思想与其说是墨子本人对孔子学说的反动,不如说是墨家后学对孔门徒孙的批判。墨子本人毕竟深受周文化的熏陶,难免成为一个另类的传统主义者,其思想保留了重民贵生的精髓,故能将奴隶视作“人”而兼爱之,又能重视劳动、关怀劳工(这在轴心时代的大思想家中颇为难得),并提出“法天”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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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既以天为法,动作有为,必度于天。天之所欲则为之,天所不欲则止。然而天何欲何恶者也?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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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法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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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固然坚持有神论,但“天”依旧是至高无上的,人间秩序的维持也依旧有赖于“圣王”,而“民主”理念更是有大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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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天子、三公既以立,以天下为博大,远国异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辩,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画分万国,立诸侯国君。诸侯国君既已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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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尚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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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段国家起源论里,墨子竟石破天惊地提出“选举”主张,他旨在以整个统治阶层的翻新来重塑联邦的活力。分封是周朝的立国根本,只是层层分封从来不可能。贵族时代已入黄昏,“善议障塞”也成体制弊端,所谓“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墨子·所染》),“尚贤”可说是各家的共同主张,统治阶层必然进一步开放,那些拿着俸禄且有一定职位的卿大夫也必然朝职业官僚迈进。故墨子保留了从天下到家邦的层级架构,而主张直接从农夫与工商小民中选贤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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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古者圣王之为政,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之以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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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尚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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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看到的是,墨子对宋国有一种莫名的感情,司马迁说他是宋国大夫,故他也可能有殷人血统。无论如何,“上尊天,中事鬼神,下爱人”之论已足以赢得殷民的好感,他拥护“先鬼神而后人”的“古圣王”也更像是殷商之君。若这一场伟大的选举开启,在理论上有可能把周天子换下来,将姬周家族革命了,此是借周制的尸还殷商的魂。墨子的构想若能实现,其意义堪比美国选出黑人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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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0.5 近墨者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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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翟真算是具有国际主义精神的和平大使,而在近世,他也险些成为国际友人,因为他曾被学者考证为印度人和阿拉伯人,此颇为离奇可笑。然求助列位看官为墨子引见几位西哲朋友,倒是饶有趣味的,如展望“理想国”的柏拉图、发明演绎逻辑的亚里士多德、称道“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的边沁、同样兴天下之利的亚当·斯密、阔论人类之不平等的卢梭、主张“无产阶级无国界”的马克思……当然,他们与墨子之间的关系绝对是亦敌亦友,因为墨子是独一无二的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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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一派的缺陷很明显,而他们一旦得势,必将走上专制的道路。此非危言耸听,而是据其理论分析得来。墨学的专横倾向可分为显性与隐性。先看显性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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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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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长之所是,必皆是之;乡长之所非,必皆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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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君之所是,必皆是之;国君之所非,必皆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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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之所是,皆是之;天子之所非,皆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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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唯能壹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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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场虚拟的“大选”过后,政府焕然一新,然而整个体制弥漫着一言堂的味道。由下至上,绝对服从,里长紧跟乡长,乡长紧跟邦君,邦君紧跟天子,上级就代表着政治正确与行为规范,这竟是“以吏为师”的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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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之所以有此固执,仍是忧虑乱世的失控,他认为:“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墨子·尚同上》)这确有干涉民众思想自由之罪过,如此一个同声同气的天下,又有何精彩可言?依从此理,则诸子争鸣必不受墨子待见,他显然不会苟同“并行不悖”的观点,何止“道不同不相为谋”,更可能借助权力打压反对派。能接受“交口称赞”,却不能包容异见,这是一切专制势力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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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言:“何必曰利!”他不会赞同将道德与利害完全等同,然而墨学缺陷的理论根源就是“义,利也”。此种断论使墨子总是以“合不合算”“有没有用”来考量一切事物,这就不免少了些人情味,有这样一段真实度颇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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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国有一人得与大名鼎鼎的墨子相识,便把儿子送去墨子那里锤炼。后来,儿子不幸战死,他便忍不住责备墨子。墨子似不通为人父母之情,他竟冷冷说道:“是你要我教你儿子,现在学成战死,你却来怨我。这就像买卖粮食,把粮食卖出去却又怨恨,这难道不荒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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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譬喻很不好,不像是热肠之人的言语,回想孔门师徒间的情同父子,真有天渊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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