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7051245e+09
1707051245 以激进出位之辞将孔子学生抢走也不难做到,诸位若跟从表象,则会以为少正卯真是个足以媲美孔子的思想家,甚至联想到那个背负着“腐蚀青年人心灵”罪名的苏格拉底。然而,这个有着光辉思想的“大家”竟无只言片语留世。王充说得好:“唯颜渊不去,颜渊独知孔子圣也。夫门人去孔子归少正卯,不徒不能知孔子之圣,又不能知少正卯,门人皆惑。”(《论衡·讲瑞》)不是人人都会明白孔子严办少正卯的用心。少正卯并非因言获罪,也非陷于孔子的铲除异己。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意指不了解我为人的,或者不赞同我见解的,我又何必动怒!孔子毕竟不是毕达哥拉斯,作为一名古希腊的“数学狂人”,毕达哥拉斯发现无理数存在时竟不愿相信。而当他的学生希帕索斯向外人透露这个秘密后,毕达哥拉斯下令将其淹死。
1707051246
1707051247 学术之争既非真相,则少正卯究竟错在何处?他错在“撮徒成党”“饰邪荧众”,错在“乱政”。孔子当然知道郑国的邓析因散播刑名之学而被杀。孔子不反对“刑罚”,他反对的是“专任刑罚”。据《韩非子》载,殷人有一条规定,将灰倒在大道上的人要遭受刑罚(一说断手)。子贡认为刑律过重,孔子则以历史的眼光来审视,他认为不倒灰是极容易做到的,而刑罚是人们普遍厌恶的,促使人们做容易且合乎道义的事,而远离厌恶的不合乎自身利益的刑罚,这是殷人之法的合理性。然而,刑罚始终带有恶的成分。
1707051248
1707051249 谁说刑名之术不通向法家专制呢?从个体来看,商鞅的知识基础建立在刑名之学上;从国家来看,“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史记·秦始皇本纪》)此真是铁打之事实。谁说“依法治国”不会带来恐怖高压呢?李悝创制《法经》,在魏国变法,可西门豹做县令毫无“国之常法”的观念,直接将基层官吏就地处死,且魏国死刑中并无沉江一项,他却把人往河里抛,虽是为民申冤,但日后的冤屈更不在话下。《韩非子》说西门豹性格急躁,他自己对此也有清醒认识。司马迁毕竟看得透彻,他说子产治理郑国,百姓不能欺骗他;子贱治理单父,百姓不忍心欺骗他;西门豹治理邺县,百姓不敢欺骗他。约两百年后,天下终于尝到了暴秦“专任刑罚”的苦果,时人可曾记得孔子所言之“苛政猛于虎”?当一批批男子奔赴沙场,时人可曾记得孔子所言之“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1707051250
1707051251 《淮南子》有一妙语:“良医者常治无病之病,故无病;圣人者常治无患之患,故无患也。”历史是,53岁的孔子为鲁司寇,鲁国大治。少正卯尚未来得及取得权力以证明孔子的先见,便命丧黄泉,故后来人以为孔子枉杀无辜,这历史之可能性,也实难说清。可诸位为什么要相信孔子不会误判呢?
1707051252
1707051253 一是因为孔子的为人。对圣贤大可持此一说——“你未必要苟同其见,但请尽量相信其人”。孔子有教无类,且无门户之见,能容权谋、任侠、商贾、纵横之士,故称“夫子之门,何其杂也”。再往下看,吴起是曾子的学生,韩非、李斯是荀子的学生。法家之流多不得好死,只能说是自作孽,因黑暗连自己都要吞没。虽说孔子仁爱不嗜杀,不会轻举屠刀。但孔子所处的位置已然发生改变,他若还是闲云野鹤,自可一笑而过,但他此刻既已从政,则必对国家安全负责。故看官们不宜再从学派分歧的层面来审视此案。“君子之诛”并非“打压异己”,而是为社稷谋。
1707051254
1707051255 二是因孔子有识人的厉害,这个厉害庄子也承认。《庄子·列御寇》有一段疑似孔子的发言,“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说人的外表与本质并不一致,非“英雄眼”自是觑不破。故提出知人心的“九征”之法,如此,“不肖人得矣”。孔子权威的说法是,“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论语·为政》)孔子处决了乱政之毒瘤,而未见铲其党羽,株连亲族,可谓得当。故《淮南子》称:“孔子诛少正卯而鲁国之邪塞。”
1707051256
1707051257 三是因为孔子有出色的预测力。孔子喜欢预言,预测天气是小菜一碟,时人都是占卜晴雨,而博学的他似乎对气象有所研究,他总是会让弟子提前带上雨具。孔子预测别人家务事也很准,他的弟子商瞿是易学专家,年长无子却不能预知,其老母甚急,孔子说,你不要担心,商瞿40岁后会有五个儿子。果然被孔子言中,此事可谓趣闻。子张曾经问孔子:“(礼)十世可知也?”也就是关心三百年后的礼仪制度会是怎样。孔子这样回答:“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孔子贯通古今,作出了一个最伟大的预言,三千年后的礼仪制度他也大概能够推知。“百代行秦制”远不如“百世之礼”恒久,历史的确是这样。纵观孔子身后的中国,江山易姓,天下兴废,王朝更迭,潮起潮落,礼在时势中不断被赋予新意而顽强地存在,损益而来,损益而去。“为国以礼”“为政以德”真正成为中国政治的核心价值,礼乐成为华夏文明的标记。世界上有谁能够预言自己国家两千年的体制框架与核心价值,舍孔子其谁!
1707051258
1707051259 胡适先生曾作《容忍与自由》一文,他说自受史学家布尔先生的影响,便有了“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的思想,进而认为“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国人深以为然,尤其是西方这部不宽容的大历史使我们感受到这话的力量。然而,胡适将中西例证相提并论,却不利于明辨其间的微妙差异。对比西方历史,中国人在思想领域是相对宽松的。
1707051260
1707051261 中国的智者们既推崇“恕”,也意识到了“纵容”的危害性。
1707051262
1707051263 孔子既讲“和而不同”,又讲“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若问政治是否在强奸思想,答案便是,思想不反抗则不构成强奸。对于社会的前途,公共的安全,“杀无道以就有道”要比一味的容忍负责得多。
1707051264
1707051265 “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汉书·贾谊传》)我们必问,孔子之罚,是出于礼,还是出于法?显然,孔子是“禁于将然之前”。如此,我们方可运用“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的原则。
1707051266
1707051267 容忍是自由的基石,但纵容却可能使磐石分崩离析、釜底抽薪,这一点中国人似乎最有感触。古代以暴制暴那是寻常事,现代社会讲人权法制,则不必用杀,但出于公共安全的考虑,捍卫邪恶的自由是愚蠢的。遏制邪说的蔓延刻不容缓,必须当机立断、这才是真正的“异世同心”。故孔子诛少正卯之真伪其实并没有那么关键,然而其象征意义却十分重大,当代政治的成熟标志,就是“不掉以轻心”,其前提便是“辨清敌友”。
1707051268
1707051269 人畏其卒,故怖其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一日纵敌,患在数世。列位看官,慎之戒之!
1707051270
1707051271
1707051272
1707051273
1707051274 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707048398]
1707051275 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1.4 保守主义
1707051276
1707051277 鲁国的施氏有二子,一好儒术,一好军政,好儒术的成了齐侯诸公子的老师,好军政的做了楚国的军正,施家于是风光无限。施氏在鲁国其实是名门望族,孔子之父叔梁纥的发妻就是来自施氏,而孔子的生母是颜氏,这可能是孔子最亲近颜回的心理原因。
1707051278
1707051279 施氏的邻居孟氏也有二子,仍是一好儒术,一好军政,但家境贫寒。孟氏难掩羡慕之情,便上门向施家请教富贵之法。施家二子说是各凭本事游说君主,得以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孟家深受启发,好儒术的便去秦国发展,岂料秦王怒道:“当今诸侯力争,所务兵食而已。若用仁义治吾国,是灭亡之道。”此子竟惨遭宫刑。好军政的去卫国发展,岂料卫侯说:“吾弱国也,而摄乎大国之间。大国吾事之,小国吾抚之,是求安之道,若赖兵权,灭亡可待矣。”卫侯怕放虎归山,以资敌国,竟对其施以刖刑,消除心头之患。事何以至此?孟氏已代列位看官问个究竟!施氏的回答可谓深刻之极——
1707051280
1707051281 凡得时者昌,失时者亡。子道与吾同,而功与吾异,失时者也,非行之谬也。且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先日所用,今或弃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此用与不用,无定是非也。
1707051282
1707051283 ——《列子·说符》
1707051284
1707051285 大凡学派兴盛多是一时风光,或昙花一现,因其有赖于时势。没有永远得宠的学派,只有韧劲十足的学派。凡有韧劲的学派,必掌握了人性与民心的法门。儒、法之间确实存在竞争,但一时之胜败实不足道!诸位看官须明白,权力集团选择的是合乎时代的驭民术与统治模式。封建时代的诸侯选择的是强国之术,帝制时代的王朝需要的是意识形态。在先秦之世,如果要让诸侯自由选择,那么赢家怎么也轮不到儒家;可在暴秦之后,如果要守成天下,掌握和谐秩序的儒学却又是当“仁”不让。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并没那么动真格,但也确实将“仁贩子”变成了“国营大老板”。孔子本不讲“术”这种法家字眼的,可“儒”反而被误解为一种“术”,儒学“器化”了,也就是工具化了。
1707051286
1707051287 《管子·立政》:“兼爱之说胜,则士卒不战。”既然强调征服,则战争是最重要的手段,而儒家却始终抱着人道与和平的精神,“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孟子·公孙丑上》)。孔子以鲁为礼乐基地的文化征服战略,“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太漫长;孟子讲的“不嗜杀人者”能一统天下,太失真。论攻城略地,仁政哪里有战争机器高效呢?孔子做梦都想不到的专制模式若要出现,那必求诸非常手段,而此必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1707051288
1707051289 实际上,只要是传统主义者,都会有不可碰触的“底线”,这底线可以是形而上的,也可以是形而下的,而这底线多不可能是坏东西,虽然它有可能“延缓”进步。在乱世之中,亮点总是特别醒目,但最缺的恰恰是底线。底线没了,所谓的进步也很难保住。比如说“郡县”这一制度发明,自然有其进步意义,但由于暴秦不施仁政,这“亮点”反而备受质疑,以致后世王朝又要折返数遍“封建亲戚”的老路。所以说,保守主义者并不是畏变,而是畏残局。那些以“变”为口号的激进主义者总是把一切不合意的东西视作死棋,殊不知他们的冲动正是在造作一个残局。
1707051290
1707051291 或问,为什么就一定要保守主义,抛弃程式改天换地不行吗?不行联邦制,行中央集权可否?政治实践已经证明,要在广土众民的五霸、七雄之上建立一个专制政府,在当时的条件下难于登天,东迁之前,周室已然尝试过,可惜加速了自己的衰落。在当时的情境,孔子能开创何种新模式呢?实在无此必要与可能,孔子的“述而不作”是何等的清醒!因为与其复古到道家绝圣弃智的虚无主义,或者尝试刑名法家的专制主义倾向,都不如修正周礼的传统主义稳妥。荀子坚信:国家若无治理经验的长期积累不可能立得住,他推崇“千岁之信法”,因为国家虽然代代更新,但仍属一种继承性的演变,而非根本嬗变,如贵族没落之大势,往细处来说不过是对贵族佩玉与步行的要求变了。荀子这类大儒是小看了时代变迁吗?其实是看重历史大道。他们不是不知“变”,而是更知“道”!
1707051292
1707051293 考察孔子言行,绝对不能剥离他的文化母体来单看他。孔子是讲文化本位的,故“泥古”的印象颇为后人诟病。然而,儒学的扩散力得益于孔子的真切踏实,他的思想直接来源于“生活”,这种生活横跨庙堂与乡里,有着衔接古今的宏大,既有逝去的传统,又有时髦的现实。“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非用心为政者不能说透此理。更可贵的是,孔子超越而不超脱,他并未摆脱尘世俗务空谈玄想,也不形而上地预设、假定、臆语,对怪力乱神、生死轮回没有热情。他深入人之本能情欲,对社会之行为伦常有着透彻的把握,并为个人的修为与社会和谐划定了价值层次,将一切变幻人事纳入“道”中,故行囊虽大,却能一路走去。
1707051294
[ 上一页 ]  [ :1.70705124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