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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的统一本不是由一二政治强人的私心、灵感造作而成,也不是基于“天下定于一”的理想蓝图而打拼出来的,只是有个最大的历史“积习”作为基础——各个文化圈已深刻联结于“周天下”。故嬴政并不是什么千古一帝,他推郡县是对的,绝六艺却是错的。他没有周人的自知之明,不能审时度势,枉费了周八百年的礼乐基础。想那周人面对广土众民,深知鞭长莫及,故在封建之中寓宗法,以礼乐六艺散播诸侯,实已知文化血脉才是立国之本,故后世中国必定不逃文化心理的统一,必定不同于欧洲。周室虽不济,然周文化已然根深蒂固,许多部落已然移风易俗,文明圈已然轮廓清晰。我们真该知道,只有文化同一方可言国家统一,否则便是吞并与侵略。当然,统一战争往往会演变为侵略战争,这又是古今中外无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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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只好说嬴政是个“集大成者”,那些必走的过场都是帝国的赠礼,水到渠成之事也。“条条大路通罗马”实际是一则铁律,我们今日即便没有考古发现,也能推想出秦必然会以咸阳为中心大修驰道。像波斯人、罗马人、阿拉伯人这些征服者一样,维持一个大帝国必然需要建立一套新的统治体系,何况秦始皇是以“阐并天下”为己任。谁得了天下就该谁来做,不做倒是昏君了。从长久来看,秦始皇只是短暂地收编了六国,从“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语言到“始皇死而地分”的谶语都可看出离心。真正稳固中国的是汉朝。汉政府深知帝国需要亲民化、宽容性以及文化与信仰,这都得向传统去找。好在中国的传统里有那么一个圣人以及一整套礼制文化。孔子的理想在于重建礼乐制度及恢复社会风化。当天下真的定于一之时,朝野均会反思乱世,孔学必然回归,这是历史的铁则。正是“秦火烧不尽,儒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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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现在解释过去”不过是使历史失真,而“为现在解释过去”则会使历史失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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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衍以儒术干世主,不用,即以变化始终之论,卒以显名。”(《盐铁论·论儒》)这便是学者为了自身前途而解释过去的典型。如此,“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史记·秦始皇本纪》)。强势不等同于正义,这一点实在无须再作解释。可史无达诂,历史偏成了赢家如何胜、输家如何败的简单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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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哪一种文明(不是国家或民族)可以越过皇权帝制而进入民权时代。关于君主制度存在的必然性的讨论,无论是从何种角度,都已司空见惯,但“必然”未必就是善的。君主专制在西方的历史功绩主要是消除割据、建立统一的民族国家。葡萄牙成为第一个民族国家,它也赢得了开启海洋时代的先机。在欧洲国家相继完成了民族化的任务后,君主专制逐渐遭到抵制,早已存在的议政传统被充分发掘,经过发展便助推欧洲迈向民主化。在这里,君主专制像是一块步入近代化的敲门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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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世皆有帝制,都有借于时势、合于时势却又遗毒后世之处,然中国的帝制有其特点,不可一概而论。中国的帝制从一开始就是为兼并天下而生的,在东方特定的地理环境、文化氛围中,它只能是“天赋”的权力集中,至于向上收拢于何人,向下落实在何处,只有“天问”一途。而中国人所承受之帝制还数次带有外族压迫的特征,此种变态下的皇权不得不密不透风,不得不穷凶极恶。古罗马的西塞罗说“谁控制海洋,谁就控制世界”,而对于作为征服者的秦帝国而言,“内向”的气质仿佛是注定的。此种“内向”不是征战时的畏首畏尾,而是胜利后的一味求稳。帝制在中国为害最甚,主要在于其禁锢了文明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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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清弊绝宛然如梦,多难兴邦谈何容易,专制这一具沉重的镣铐,多少人还爱不释手,而往事知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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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6.3 历史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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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回到中国人十分熟悉的“瓜田李下”场景。眼前结在一棵树上的李子,能够迅速摘到它的必然是身高占优之人,可见人在生理条件上是不平等的,这是一个朴素的道理。高个子显然是倚仗先天优势,而与个人的道德品性、才干资历、知识涵养无关。但却不能说矮个子不配拥有李子。摘李子这个事件的过程,本身在时间上机遇上并没有偏袒高个子,也没有青睐矮个子,抛开李树所属问题,谁先摘到纯是体格问题,这就是所谓“笔杆子不如腰杆子”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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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是强调历史是公平的,声称“历史的选择”,却很少注意到历史在体现为一个时间范畴时是不具备理性、正义趋向以及道德属性的,历史的推进规律就是时间本身。假定的文化形态只是时间的钟点。“历史不是把人当作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神圣家族》)别林斯基说:“在所有批评家中,最伟大、最正确、最天才的是时间。”非也,历史不是见证者,它对于是非善恶是冷眼旁观的,甚至在世人误解歪曲它时也不会跳出来叫屈喊冤,庸碌学者不正是借此做滥竽充数的南郭处士吗?既然如此,是李子在选择吗?非也!是这颗李子所在高度与摘李者身高偶然的匹配而达成时间上的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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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李之嫌”说明,摘取本是轻而易举之事,然中国淳朴的百姓一定会说,谁摘去了就是谁的,谁能摘去就代表谁有本事。也许“本事”之说是自然的。秦何以得天下?那是因为秦军的“本事”高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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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秦俑坑中的武器,青铜剑与青铜矛锋利异常,杀伤性强,考其细节,铜锡比例合理,而其刃部磨纹纹理相当均匀、细密,有如现代机械打磨一般;箭镞制作更加精密,三棱三面几乎全等,误差极小,而飞行速度、平稳性与命中率都极高。然而人们往往不加思考地将“摘李子”这个类比运用到社会领域。“李子被摘取”作为一个结果,竟然使关于行动动机方面的评价变得失去意义,这是极恐怖之事。如果被“摘”之物正是人本身呢?谁“摘”到就是谁的,而且谁“摘”到就仿佛获得了无可争议、理所当然、天命所归、天经地义的拥有权,然后还有了主导舆论的解释权,此真是怪事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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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秦军武器的先进,而再去追美秦俑雕塑的艺术,将整个不仁不义逆转为战争美学,可乎?就如秦直道虽被追为世界上最早的高速公路,但其本身并没有天然的伟大价值。把人视作李子不仅是政客武夫的思维,也是一些学阀文棍的理论。只服结果,不问动因,于是人都是木乃伊,不需要征求意见,搬走就是。岂能忘“强食靡角,胜者为制,禽兽也”(《列子·说符》)。龙阳君泣鱼乃是自伤自怜,可谁又为苍生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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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指出,秦国民众的“生路”很窄,生活很窘,秦国对待民众残酷严厉,它用权势威逼人民作战,用穷困使人民生计艰难而只能去作战,用奖赏使人民习惯于作战,用刑罚强迫人民去作战,除了作战,人民没有其他途径可以向君主谋求利禄。秦国使人民穷困后再使用他们,得胜后又给他们记功,功越大赏越多,如得到五个敌人的首级就可以役使本乡的五户人家。如此一来,秦国当然是兵员最多、战斗力最强且最为持久的诸侯,又有大片土地可以征税。所以,秦国四代都有胜利的战果,这并不是侥幸,而是有其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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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国实行的就是彻头彻尾的黩武主义,为了刺激国民踊跃加入兼并掠夺的盛宴,这个战争机器以军功授爵为发动机,视斩首数量为授爵的唯一标准,因此战力强劲,杀声轰鸣。只要斩人首级获得爵位,便能享有一定的土地和奴隶,取得赋税徭役上的特权,也能以爵位作为赎罪赎身的资本,争取苟活的安全保险,更能将军功传子,惠及全家。几乎一切利益都直接与爵位挂钩,故社会生活完全爵位化,爵位不再是贵族的专属,而是可以凭借自身的杀人能力改变命运的尤物。秦国禁绝人民生活中的各种诱惑,只开放提倡这种诱惑,以致秦邦沦为全民嗜杀逐利之国。商鞅说:“民之见战也,如饿狼之见肉,则民用矣。”唐代文豪皮日休说得好:“蚩蚩之类,不敢惜死者,上惧乎刑,次贪乎赏。”(《读〈司马法〉》)这个疯狂国家的疯狂军队焉能不可怖?焉能不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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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杜虎符(秦国兵符)来看,秦国的军权高度集中,凡征调50人以上的兵士必须经国君认可,紧急情况除外。秦人的铁血军队可能要比亚历山大的军队强大不少,这导致人们普遍的错觉,即认为若把华夏对比希腊,秦国必是东方的马其顿王国。然而,秦人更像是希腊人仇视的对象——波斯人。在西方,没有人会认为亚历山大军队征服波斯的军事行为是一场统一战争。亚历山大大帝不过是逞其欲望,横扫了“已知世界”,而秦始皇的战争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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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并战争是否必定会终结,而不像欧洲那样留下永久的裂痕?只能说乱世给了六国主导封建的机会,而无意间给了秦邦征服天下的机会,秦帝国就是秦邦的最高理想。故秦邦之所谓的“统一事业”,只不过如姜尚变成齐太公一样,是一种政治“赌博”或者地理“探险”。如贾谊所说,秦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这个帝国吞二周而亡诸侯,完全颠覆了旧有的联邦体系,“缮津关,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史记·秦始皇本纪》),这就是征服性质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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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成了秦帝,若没有一个秦始皇来横扫六国,是否还会有一个以大一统为骄傲的中国?华夏世界的确有永久割裂为几块的资质。若将现代领土等同历史疆域,则秦始皇并未统一中国,他不仅在华夏腹地留下一个小小的卫,还留下了华夏边缘的滇、越。秦国所为,不过是消灭能消灭的敌人,抹杀能抹杀的记忆,透支能透支的民力。中国又似有“统一命”,是否还有集权命呢?诸位只管凭吊一番横跨亚、欧、非的大帝国,再懂得一些封建郡县之辩,便知大帝国不得不集权,而集权又离专制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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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看惯了王朝更迭,中国人好用“下场”来指代结局,既淡然又残酷,而且还很精准。蛮族军队站在罗马城的废墟之上,为古典文化画上句点,而我们却不能轻下断语,败亡者或许该有此“下场”,而上场者未必就该上场!秦灭六国是不是历史的选择?没有谁在选择,只是这样认为的人多了,大家也就相信了这世间该存在选择。历史学家发明了历史,而历史就是为了证明种种“选择”。如此一来,六国百姓选择了虎狼之秦,南朝子民选择了蛮族入侵,宋人选择了蒙古人,明人选择了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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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被偷梁换柱,成了那个以往被玩弄千年的“天”,天意又等同于民心,于是历史的选择就是人民的选择。若政权是在“天”的授意下,历史的选择下,民心的归附下实现和平过渡的,那么反对者们真的太过狭隘了?刘歆之言“陵夷至于暴秦,焚经书,杀儒士,设挟书之法,行是古之罪,道术由此遂灭”(《移让太常博士书》),此似有夸大之处,不狭隘的人会说,秦始皇焚书不是“消灭文化”,因为兵书、史书、农书、医书以及法家之书,根本不在焚禁之列。更有人说,这些“进步”书籍都属保护范围内。可不焚便是保护吗?焚的必是糟粕吗?既然如此,全球数十亿人,假设一种恶势力仅消灭其中千万,那么便算不上反人类,反而还保护了优良人口?此真是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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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房宫的大火可作证——阿房宫并非真烧了三个月,而是后人觉得它该烧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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