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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战”期间的1940年,中国的林同济、陈铨、雷海宗、贺麟等一帮教授在昆明创办了《战国策》半月刊,这批学者就是名震一时的“战国策”派。他们基本持有“历史形态学”的观念,并认同当时的世界是战国时代的重演,是民族争存的紧要关头,他们打心底地相信正义,却也明白无法依靠正义,残酷之现实便是韩非所说的“当今争于气力”。故他们必致力于重建文化,提升国力,以振兴民族。今日观之,其论或易遭非议,然其用心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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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明在春秋战国时期自是沧海桑田,一度是“晋国天下莫强焉”,转眼就是“横则秦帝,纵则楚王”。周赧王时期,周室分为“东周”和“西周”,竟发生了“东周欲为稻,西周不下水”的荒唐事。公元前255年,秦灭西周;公元前249年,秦灭东周。至此,周室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八百年的封建体系完全崩塌,中国进入帝制时代的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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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明早早地经历了此劫,更提前上演了惨烈的“世界大战”,其跨度之长,为祸之烈,并不让于近代欧洲的任一战事。然诸位看官不能止于肤浅的历史类比,华夏之危机暴露的是全人类的病征。它此刻形容憔悴,命运堪忧,即便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淘汰论十分贴合兼并势态,但进化之精髓却未见于累累尸骨。此时的尔虞我诈、钩心斗角、机关算尽、恃强凌弱,皆使人心情沉重;此处的政治分赃、军事瓜分、屠杀暴行、以邻为壑,尽显丑恶的国际交往。除贡献了多场惊心动魄的经典战役,乱世究竟诞生了何种于文明演进大有裨益的事物呢?都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苦水难咽,百家争鸣不过是一种不舒服的“打嗝”罢了,列强争霸中展现的新气象也不过是在增加着“国家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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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肉强食的大环境下,为政者不仅追求制度层面的高效率,诸如打击贵族,变革赋税,重构吏治等,也极其注重外交与人事关系上细节的处理。“所在国重,所去国轻”,平原君自然晓得,为了不背上“爱色贱士”的骂名,忍痛割爱,竟以一笑之故杀美人,硬是把“荒唐过分”变成了“合情合理”。如果这是君子之举,便是一个正义沦丧时代的缩影。再看异化的制度,赋税制度与土地政策的改革均为增加财政收入,而为了驱使人民全心耕战,诸侯国先后收紧基层控制,更严防逃亡,甚至公然推行愚民和恐怖政策。此间法家逐渐脱颖而出,与君主互相利用。如魏文侯任用李悝变法,废除世卿制,建立了中央集权制。各国出于征服、戍边考虑,使郡县制得以普及,而在设置郡县的大潮中,官员造福一方的表现将成为仕途考核的关键,上计制度流行开来,但官民矛盾初步显露。郡守已不再是“封土受民”的诸侯了,他们与国君开始发展衣食父母与左膀右臂的关系。秦国倚重靠取人首级晋爵的军功制,流毒深远,其中央集权君主专制于诸国中又最为发达,以至于后来秦始皇每天需阅览几百斤的公文,且空虚太尉一职。但是物极必反,商鞅作法自毙尚是小事,秦国自此走上不归路则是大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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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鞅、韩非之流对传统道德的彻底颠覆,宣扬赤裸的黩武主义,推行刻薄的专制主义,在“伴君如伴虎”之前,掀起“换君如换骨”的政治实验。16世纪初意大利出现的“马基雅维利主义”是彻头彻尾的强权主义学说,它崇拜“力”,在政治上蔑视一切仁义道德,为达目的,不惜玩弄任何权术与手段。西方的乱世固然也出现了此类研究统治术、鼓吹君主专制的学说,1532年于罗马出版的《君主论》从标题到内容都清清楚楚地印证了这一点。但是,西方时值文艺复兴,人文主义思潮才是时代主流,《君主论》在20年后就被列为禁书。相反,东周时期的中国则是“礼坏乐崩”,人心不古,危险学说笑到最后,“人性解放”反倒如梦幻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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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的趋势是“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而孔子坚持的是西周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儒家曾惋惜礼崩乐坏的华夏秩序,寄望于周室能成为类似于今日联合国式的世界仲裁力量,这其实也是坚守正统文化的本位,认同礼乐文明的优越性。苏秦曾经指出,如果东方六国真能齐心协力西向攻秦,则秦不可能有招架之力。这就意味着华夏世界内部的联合才是解除虎狼威胁之基础。然而,华夏的崩塌有虎狼之秦这个外因,也必有不堪之内因。物必自腐,而后虫生。苏洵尖锐指出:“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六国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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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时期,中国源起了两个重要的传统节日——端午节与寒食节。这两个节日背后分别背负了屈子与介子的伤痛。端午节寄寓了一个追求真善美的诗人以死求解脱的义事,屈原的走投无路与彻底绝望,源自一个昏君与一个纵横家的配合。寒食节寄寓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悲哀。历来传闻的介子推“不食君禄”,急流勇退,大概只是政治的俗套。庄子说:“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庄子·盗跖》)通过这两个节日,正有助于后人认清那时代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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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华夏世界的崩塌没有峰回路转,仍是跌入深渊,但所幸劫难是短暂的。不得不承认,不论诸侯如何越制僭礼、以下犯上,他们的思维、行动、视野始终跳不出周人所构建的文明体系,再怎么翻江倒海仍只是在周文化圈里打闹,他们的贪婪抑或追求都不过是些既有的事物。即便是楚国这样的圈外人,仍然按捺不住要往圈内挤,酸溜溜地自封为王。秦始皇再怎么改天换地,宣传上还是发挥旧有的政治资源,自我标榜时还是不可避免地回归主流价值。“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这句话可以这样理解:周的国家联盟国体以及社会制度也许陈旧了,但文化精神与核心价值却不过时。这就意味着,当乱世终结,礼乐仍然还要回来,历史不正是这样的轨迹吗?此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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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从一蹶不振到彻底瓦解,竟也用了数百年的时间,这比后世中国任一王朝的寿命都长。我们不得不正视周王朝这种内在调节的能力。若用《周易》的话语来说,凡以阳爻居阳位,或者阴爻居阴位,此谓之“当位”与“得正”,如此,一国需良好运转,也必实现“当位”与“得正”,相反,一国若百弊丛生,积贫积弱,那么必存在“不当位”和“失正”的严重问题。若一国处于某种迷惘阶段,不识方向所在,既不愿冒险一试,也不敢以退为进,那么便行孔子推崇之“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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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后人类的进步,并不是由战争本身推动的,也不是仅由宽恕带来,而是通过深刻的自省来实现的。“生”与“仁”是华夏文明的核心主题,中国往后的一切灾难,大都是因为背离了此二者。人类毕竟需要看透所谓的“智慧”,“爱智慧”本不该有天然的伟大性,因“智慧”需要一种善的属性,这就是中国人讲的“仁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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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贡曾问孔子,老师您是不是圣人,孔子答曰,我做不了圣人。子贡说,老师“仁且智”,已是圣人了。在孔子的弟子中,子贡是见过世面,见过天地的,他认为,学而不厌就是“智”,教而不倦就是“仁”。可见求“智”不停歇,求“仁”不知倦。那么孔子本人又是如何看待“智”与“仁”呢?孔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论语·雍也》)水是流动的,如活性的智慧,近于宇宙流变日新的本质;而山是静止的,如恒定的善性,近于人类文明达成共识的稳固价值。长期的水作用力才能冲击切割地表,而不变的是水环绕着山。故“仁”在前,并不压“智”,“仁”是“智”的大后方,同时确保“智”的大方向,即实现爱与造福人类。换而言之,“学不厌”是无涯学海中的知识膨胀,“教不倦”则是反躬自省下的能量转移,学海汪洋经此过滤,方能为人饮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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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握了“仁智”,才能有《不扩散核武器条约》此类国际条约的签署。人类只有悟出科技不能替代人文、和平共处是福等真理,才能避免劫难的扩大化,使奥斯维辛止于一个历史事件,而非不断发生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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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7.2 屈打成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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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淹久,商周之东西交锋已渐化尘埃,时间来到战国末期,中国的局势再次近于——“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红楼梦》)。东西对抗即将分出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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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秦邦同样面临着重大威胁,魏邦在它的眼中就如同“山东之腰”(《战国策·魏策四》)。西方的秦邦如虎狼,东方六邦则似一条蛇。虎狼“击其尾,其首救;击其首,其尾救;击其中身首尾皆救”。秦攻打魏,就如同公告天下要斩断东方的脊梁。秦欲对东方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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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王曾愿意用十五座城池去换一块和氏璧,此种君主焉能说他志在统一大业?秦邦发动战争起初并不是为了开创一个伟大的朝代,不是为了证明帝制的优越性,也不是为了拯救东方的人民,它只是一个不满足于温饱的强盗,富国强兵以立足于乱世,再期分一杯羹。鲁迅先生在《谈金圣叹》一文中说:“贼者,流着之王,王者,不流之贼也,要说得简单一点,那就是‘坐寇’。”可就在不断斩首的过程中,秦国渐渐发现自己可以充当华夏的头颅,以至后来使华夏“脑后生赘”,冥顽不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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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蜀王本纪》载,秦惠王欲攻打蜀国,知蜀侯贪婪,又看山涧峻险,兵路不通,于是刻凿巨型石牛,将金子置于牛后,制造此牛会拉金子的假象。秦国承诺将此“天牛”送给蜀侯,蜀侯一高兴便堑山填谷以迎石牛,秦军尾随其后,轻而易举地攻入蜀国。这是贪小失大的典型,也简直是近代以来东西文化关系的隐喻。蜀既然成了秦帝国的一个郡,那么它的历史如何书写也就由不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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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在近代的确落后于西方,但落后的原因是复杂的,既要言之成理,又能以理服人,此并不是简易功夫。近代一些学者却甚为慌乱,急于一刀切,总是强调“追根溯源”,“刨根问底”,硬要在文化根源上找出破绽,以之为落后主因,其余一概划为次要。如“中国文化只有小脚与辫子”,此话全然不对,乃“以今度之,想当然耳”。“想当然”乃由不读书、不亲历造成。泡在茶馆里的落魄八旗子弟岂能代表中国人?辫子、小脚岂能作为中华文化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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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有“大文化”与“小文化”之分野。以上所言皆属小文化,小文化往往逞性、纵情、从欲,而大文化乃是根底,是道基,是经典,是师法,是头颅。所谓“习俗移志,安久移质”(《荀子·儒效》),即是说风俗习惯能改变人的想法意志,而长期安守习俗就可能根本地改变人的气质或本质。可见小文化绝不是大文化,亦不可能代表大文化。此外,荀子也认为,每个国家都有治法与乱法、贤士与罢士、愿民与悍民、美俗与恶俗,如何能以偏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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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本不是从来如此,若这般马虎了事,真可谓屈打成招!同理,“斩首”岂是华夏所尚,“虎狼”又岂是礼仪之风?不能因秦得了天下,就夸赞西边的伟大,不能因为六邦亡了,便数落东家之不济。三苏所作之《六国论》,重点已不在控诉暴秦,而在批判东方六邦,怒其不振。东方纵有万般不是,他就该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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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性乃近世一时髦话题,诸家各持己见,以鲁迅先生最为刻毒。鲁迅之论传统文化,发明“吃人”二字,此盲人摸象,性格使然,不必干涉。任何尖酸之言都是众说纷纭中之一种声音,并非颠扑不破之真理,过耳即可,无须纠缠。倘说中国人真有所谓劣根性,极有可能是“盲信”之痼疾。孔子有言在先:“道听而涂(途)说,德之弃也。”黄庭坚诗云:“三人成虎事多有,众口铄金君自宽。”可见此病“根深叶茂”。西方流传着“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又可见此毛病不独中国人有,同样古今中外无异。可惜近百年来中国此疾尤为顽劣,久治不愈,更陷中华文化于积毁销骨之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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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看官向来热衷于看戏听书,对表演艺术与稗官野史抱有大热忱,易养成好论人家是非之陋习。人人心中一把尺子,却只量别人不量自己,人人生有一张嘴,要达成共识也向来不易。此等看客心理,主意有余,主见不足,待到变故及身,则又易滋生茫然无措、自怨自艾乃至自暴自弃之情绪。老百姓仅有之历史知识与道德掌故又均由听闻而来,多半靠不住。束书不观者本无从考证原委,辨别虚实,更无此意愿与必要,故鹦鹉学舌、以讹传讹尚可理解。然知识阶层之中也常有人犯糊涂病,不补舆论之偏颇,反助长谬误之气焰,疯言疯语,一派胡言,此谓失职与自乱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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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说符》:“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国人的这等臭毛病太容易蒙蔽自我,以致病急乱投医。自英国叩关以来,知识阶层可谓饱尝欧风美雨之“海鲜”,所流连眷顾之“西餐”可谓五花八门,色泽鲜艳,加之广告精致,更令人垂涎。二三子振臂高呼:“西餐乃仙酒仙肴,可包治百病!”“病友”闻之,为之一振,一股脑试吃“西餐”,“中餐”自然门庭冷落。不料,“病友”饱餐之后,消化不良,上吐下泻,剧痛难当,步履艰难,又复萎靡。继而悟出一道理,心中默念“疗效来也,惟量不足”,于是“努力加餐饭”,终咬到“硬骨头”,门牙零碎,阴阳失调,面目不识,诚可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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