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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7.3 如此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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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文明发展至如今这个局面，没有东，或没有西，都不成东西。东西之间实无须各以所长，相轻其短。既然要辨，得先从言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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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论说言简意赅，所谓“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一句话的信息量与含金量都可以极高；而西方则向来多长篇大论，推演充沛，观苏格拉底与人的对话录，不厌其烦，稍显啰唆，孔子师徒的对话则是开门见山，此处便有简牍与羊皮纸的容量之别了。古巴比伦的泥版自不消说，而古印度的四部吠陀经典则是刻写于树皮或棕榈叶上，保存难度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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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聚仁先生曾和他的朋友做了一个实验，用刻刀在竹简上刻字，一个钟头竟不足30字。他于是说，不能以今日的笔记情况来推想孔子师徒讲学的记录情况，“简括”是不得已的，因为就算是刻字专家也要刻上最简括的语句。曹聚仁肯定未细读《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中有言：“古书字以竹简，误则以刀削改之，故曰刀笔。黄山谷名其尺牍曰刀笔，已非本义。今写讼牒者称为刀笔，则谓笔如刀耳，又一义矣。”当然，此说亦有不足，“简”未必就是竹简，如里耶秦简大多属木质。既然铁削刀是用于修改错字，而字是用毛笔写上的，那么速度不会如此慢。书写的速度不慢，但也着实不快，简牍书写确有掣肘处，简册之“简”与简洁之“简”真是一回事了。先哲们滔滔不绝，可苦了记录者，结果只好“一句顶一万句”。老子的五千言足见饱满，三万余字的《孟子》也可称巨帙。熟读诸子书者，若再去阅览云梦秦简和里耶秦简，便觉官署文书之语言更简，思维几近跳跃断裂。简牍易燃、易损、易佚也就算了，最可忧者是墨迹之清晰留存。里耶秦简得井底淤泥护佑，尚可观其全貌，而据《吕氏春秋》载，有一读史记者把“晋师己亥涉河”看成了“晋师三豕涉河”，可知木竹之上墨痕惨淡，所幸此谬误被大儒子夏纠正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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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侃讲“学问最高者，语言最简”，这是运用简质汉语进行朴素思维的必然结果。中国历史上如果真有谁的话能“一句顶一万句”，那么此人必在先秦，因先秦是一系列“原创性问题”提出的时代，其中的老子与孔子自是当仁不让。两千多年来，士人中沦肌浃髓而不为利禄者比比皆是，二人德行之馨香，原典文化之渊深，都足以吸引代代学者前赴后继。后人不能理解这份执着，以为中国两千年最优秀的“头颅”都在儒道门前磕头捣蒜，故嘲笑他们满口的道德文章，看轻他们满纸的考证推言。殊不知后世的“千言万语”都有一底本，底本不识，说理便有如话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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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举两个“一句顶一万句”的例子。老子有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前者初窥能量守恒，后者道破市场自由放任的秩序。这世界固可分为许多人种、民族，各民族经过几千年的发展，文化迥异，然内核也有相通处，后人或推为普世价值。诸位如何用自家话来解释这一历史进程？孔子有一句话：“性相近，习相远。”此话内涵本原人性，然而其外延却甚为广大，后人要与时俱进，便得去补充完善，“以一知二”固然不错，“以一知十”（《论语·公冶长》）自然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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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不会生而知之，但对一切本质早有洞察与醒悟，只是不断陷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境地。科学、理性的任务就是捅破那层窗户纸，使一切玄想透彻明白，中国古语中所谓“发明”，正是要做助产婆的意思，所谓“创造性转化”，也是此义。“性”指人类天性与欲念的相似相通，而“习”可指个体习染、境遇或者指社会群体经历、风俗、制度等人事环境的差异，故可言“有治人，无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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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是需要建构的，古人都包办了，今人还要做甚？启示应该受到尊重，后人只需补足此理，并不必挖空心思去标榜新说。千古学问不过这几字：“继往圣以开来哲。”离经叛道，往往易成野狐禅与理论怪物。怀特海说，所有西方哲学不过是柏拉图学说的注脚。章学诚也说：“凡言义理，有前人疏而后人加密者。”（《文史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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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文化要比人种多得多，而用“一个民族对应一种文化”的荒唐公式建立文化基因学说则极为荒诞。可中西文化竟被简化为“精神文化与物质文化”“静的文化与动的文化”“农耕文明与商业文明”“黄色文明与蓝色文明”“大陆文明与海洋文明”……其实，中西文明是如此的不同，又是如此的相通。相通是深层次的，基于人性，中西皆有过懵懂愚昧，一样的“混沌”与“神祇”；不同是因为“积习”，这“积习”能养出某种性格来。世间的树叶没有完全一样的，更何况不同质的事物。“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庄子·骈拇》）保存天性是自然的，抹杀天性往往得不偿失，画蛇添足、断鹤续凫之事从来不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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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性开放，一帮学者叫嚣“文明程度”“现代性”“与世界接轨”“经济进步”等等，完全不顾东西数千年的风俗差异，混淆了人性与积习。我们若能增广见闻，去游览一番“淫都”庞贝城，再稍微留心，便可发现西方艺术尤其是绘画与雕塑中的裸露与奔放的尺度是巨大的。西洋人物画虽非都是衣不蔽体，又岂是都如《蒙娜丽莎的微笑》这般端庄，从希腊古风时期的库罗斯立像到20世纪德国雕塑家莱布鲁克的《跪着的女人》，从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到毕加索的《亚威农的少女》，这种文化发育出人体艺术那是自然的，诞生性爱小说之父戴维·赫伯特·劳伦斯也是自然的，爱因斯坦说“婚姻是披着文明外表的奴隶制”也是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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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观东方，那些睾丸、阳具、阴毛、乳房的暴露在中国画中是不可想象的。钱玄同、周予同、郭沫若等学者纷纷指出易卦源出生殖器崇拜，此有启发之功。当然，《周易》与生殖崇拜的隐秘联系尚需深揭，老子在观察自然界生发力量的时候只不过讲了“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这生殖机能的讨论还是形而上的。在古希腊，希波克拉底已经猜想了两性精液之融合，而亚里士多德已经发现了女性潮吹现象的存在。孔夫子更是不好意思谈及下体的，他知道那是“性也”，大儒的尺度不过于荀子的“内，十日一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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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足以见出中西文化的绝大不同，他们开放一些，我们保守一些，又不是反对性行为，接轨从何说起？中国的先哲不提性高潮，难道是他们性能力的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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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求中国废除死刑的学者中也有许多是犯了全盘西化的沉疴。“敬畏生命”说得唯美，其实是立论于“人最为贵”，否则叫肉食者情何以堪。看官们都晓得，在中国文化里，向来把人兽之别看得很重，如《鬻子》言“人化而为善，兽化而为恶，人而不善者谓之兽”。对那些罪大恶极的犯人，百姓会骂其“猪狗不如”“禽兽不如”“不是人”云云。在道德国度里，没有死刑的威慑，无异于率兽食人。而要求杀人偿命，反倒是基于“人命关天”。所谓“刑人于市，与众弃之”，这就是为何施死刑要给大家看。我们承认罪犯之尊严需要维护，同时也认为，百姓朴素的善恶果报观本就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计，岂能让一些高高在上的空中法学家洗脑，而使心有大不悦？此外，看官们不可对西方世界的断头台与绞刑架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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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7.4 贵远贱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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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与先秦华夏文明自然有相通之处，比如都看不起女性与蛮族，这就是人性。人文思想被认为起源于古希腊，故一向被视为西方文化之产物，然而绝对不能说你家先有之物我家便不能有。实际上的确存在此般误解，即认为西方独有“人文主义（humanism）”“人道”“人性”“人权”，而古代中国绝无人文思想可言，人文思想乃舶来品。此言过于夸大中西文化之差异，而不计共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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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方文明形态固有极大差异，今之学者却何必因一时羡煞妒煞，直勾勾地盯着古希腊那靠奴役弱者、以分赃维系的民主制，我们该遵守因地制宜，该认清自己的制度发明，不必追逐那一时的时髦风尚。先秦官办的智囊团式的稷下学宫就与希腊私立的哲学学校大异其趣。这一边是小国寡民，城邦林立，由小众的民主政治、残酷的奴隶制与血腥的殖民行为拓展为一个希腊世界；另一边是广土众民，大国争霸，强化的中央集权制、没落的贵族政治和崛起的平民社会即将糅合为一个直接向编户民抽税的官僚帝国。这就是包括地理、气候、人口、文化等等要素在内的“积习”。早在两千年前，中国人已经树立帝国政制，那些配套的文官制、选举制、监察制岂不是发明？西人近代建立民族国家，他们或以为民族主义与中央集权的帝制是割裂不开的，又岂知我老大中国的早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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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地处“远东”，文明程度高于周边，自然易养成中心意识。只能说中国向来太孤独，便多少有了静僻的习性。而地中海北面的大陆则不同，亚欧非甚至美洲都可通达，各种异质文化在此交会，几大古老文明留下的遗产可供继承，这“西方”一词既可说是包罗万象，又可说是漫无边际，实在无法说“西式”有何标准。西人到底是指“大西洋民族”，还是“地中海民族”？实际上不可如此说。如同“亚洲人”“亚洲文化”，并不是清晰的所指，“欧洲人”“欧洲文化”也难以说清道明。美国的自由女神像固然是欧洲的赠礼，但欧洲的方尖碑（古埃及人崇拜太阳的纪念碑）何尝不是古埃及的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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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西方文明是个笼统概念，其内部由许多不同质的文化相互作用而激荡出最强音，而其外部世界更是异彩纷呈。中华文明虽然也历经变迁，但给人纯粹一贯之感。当希腊世界宣告瓦解时，还有埃及的亚历山大港庇护着欧几里得与托勒密，当中世纪万马齐喑时，竟还有阿拉伯人为欧洲保留火种。结果，欧洲迎来了文艺复兴、地理大发现、宗教改革、启蒙运动乃至工业革命。西方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如瑞典贡献了诺贝尔，葡萄牙出了麦哲伦，西班牙的塞尔维特发现肺循环，意大利出现了发现新宇宙的伽利略以及解剖学的创始人维萨里，丹麦的奥斯特发现电流磁效应，德国的施莱登和施旺提出了细胞学说，法国贡献了“现代哲学之父”笛卡尔与发现质量守恒定律的拉瓦锡，而英国则孕育了牛顿的运动定律和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波兰的哥白尼写下了《天体运行论》，奥地利人弗洛伊德写下《梦的解析》，孟德尔发现了遗传规律，俄国的门捷列夫发现元素周期律，美洲的美国则诞生了发明大王爱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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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将以上国家与中国一一作比，中国人并不会犯失心疯，但若叠加成“西方文明”压在中国头上，中国人则可能无地自容。霍布斯鲍姆论“双元革命”时说道：“……在这个时期，世界或至少是世界上大部分地区的基础转变是发生在欧洲，确切地说，是发生在法、英……”如果我们承认“诸夏—先秦—中国—东方”的亮点放大是以点概面，那么我们也必须承认“雅典—希腊—欧洲—西方”同样如此。当西方中心论获得国际秩序的支撑时，原本政异俗殊的欧洲列国都来分享“同根生”的荣耀，尽管他们日后还可能继续相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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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有无高低？此问并不严谨，此如同问秦文化与楚文化孰高孰低，齐文化与鲁文化孰高孰低。若强求一答案，必先解决以下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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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文化版图或可判然划定，但文化边界是否清晰可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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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文化气质或可比较，然比较是否可以作量化处理并必然得出正确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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