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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784 有献不死之药于荆王(楚王)者,谒者操之以入。中射之士(卫士)问曰:“可食乎?”曰:“可。”因夺而食之。王大怒,使人杀中射之士。中射之士使人说王曰:“臣问谒者,曰‘可食’,臣故食之。是臣无罪而罪在谒者也。且客献不死之药,臣食之而王杀臣,是死药也,是客欺王也。夫杀无罪之臣而明人之欺王也,不如释臣。”王乃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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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786 ——《战国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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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788 客有教燕王为不死之道者,王使人学之,所使学者未及学而客死。王大怒,诛之。王不知客之欺己,而诛学者之晚也。夫信不然之物而诛无罪之臣,不察之患也。且人所急无如其身,不能自使其无死,安能使王长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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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790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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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792 “不死之药”“不死之道”皆不可能,但它能迎合此时代之帝梦。嬴政自矜于天下更始,立志打造一个千秋万代的帝国,然而“始皇帝”之谓似乎还不能满足他的历史存在感。《史记·秦始皇本纪》的记录则可证明秦代已经有“占梦”的专职官员和“占梦”的专门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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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794 始皇梦与海神战,如人状。问占梦,博士曰:‘水神不可见,以大鱼蛟龙为候。今上祷祠备谨,而有此恶神,当除去,而善神可致。’乃令入海者赍捕巨鱼具,而自以连弩候大鱼出射之。自琅邪北至荣成山,弗见。至之罘,见巨鱼,射杀一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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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796 岳麓书院藏《秦简·占梦书》当是所见最早的“占梦”文献。秦始皇幻想自己能长生不老,多次派人大费周章地入海求神药仙人。他还受卢生的蛊惑,自称“真人”,希望与天地久长。他更倾注大量心血于自己的地下世界,动用70万刑徒来营建自己的恢弘陵墓,“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史记·秦始皇本纪》)。天下的奇珍异宝、奢华的皇室生活、庞大的禁卫军团,以及惩罚擅闯者的机关,都被他考虑进身后的世界,虽然他并不打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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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798 皇权具有独占性,例如一个“朕”字就变成了皇帝的专属用语。嬴政需要盛名,但又清楚盛名终是虚名,他会苦闷,自己既是古往今来最伟大之人物,所谓“功过五帝,地广三王”,为何战胜不了死亡?随着病情的加重,他发现一切歪门邪道都无济于事,只是他仍旧不愿意谈及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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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800 在生死问题上,政治人物大多没有思想家的洒脱与透彻。庄子将死,弟子们打算为他厚葬。庄子却说:“我将天地作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把星星当珍珠,将万物视作陪葬品。我的丧葬用品还有什么不齐备的?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有如此一番磅礴陈辞,秦始皇陵的境界着实低了不少。弟子们又说:“我们害怕乌鸦和老鹰吃掉老师你呀!”庄子不以为然,他说:“天葬让乌鸦和老鹰吃,土葬让蝼蛄和蚂蚁吃,从乌鸦老鹰那里夺过来给蝼蛄蚂蚁,为什么这样偏心呢?”这一说又让人好奇秦始皇的肉身,他能不死不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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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802 秦始皇的肉身终于死了,但他的精神还未死。在专制政治的规则中,此刻还不是他死的时候。秦始皇之“威服海内”是一道统治符,这道符一旦被风吹落,天下就知春天来了。博学的李斯当然记得当年齐桓公之死带来的政治动乱,那时五子相争致使无人管其入殓出殡,齐桓公的尸体在床上一放就是67天,尸虫都已爬出门外。生也怕,死也怕,这种怕,或许是君主专制政治中一直存在的一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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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804 几位政要商议决定秘不发丧,让秦始皇的棺材与宠宦继续着行程,直至回到咸阳。夏天到来时,才赶到九原,而秦始皇的尸臭已然盖不住了,于是几百斤的咸鱼被运来掩盖尸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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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806 咸鱼之臭,在中国文化里别有深意。“礼,鲍鱼不登于俎。”(《新书》)“与善人居,如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则与之化矣。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说苑·杂言》)。帝国朝廷就如鲍鱼之肆,此刻盖过了嬴政的尸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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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811 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707048441]
1707052812 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8.2 历史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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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814 传统中国人信奉历史,如“名垂竹帛”“青史流芳”,向被视作个人价值的完美实现与家族荣耀的历史升华。《吴越春秋》曰:“生可托于弦管,名可留于竹帛。”此有赖于史家的如椽大笔与自身的人格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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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816 载于简牍之上的著作不太能看见作者的署名,故秦王读韩非之文却不知韩非之人。有人言司马迁等古史家“剽窃成风”,转载往往不注明出处,其实他们的资料来源早已道明,只是观者未及细看。相对于“秽史”与“谤书”,中国的“正史”似乎一落笔便凝固生效,颇有不易之论的味道。后学顺手摘去,就如水中掬月,分一掌银辉,却不减一丝月华。故转引并无不妥,因为这得到了文化的支撑,与版权无涉。章学诚便说:“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其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文史通义》)同理,后学托先王圣人之名发表自家宏论,此是“神交”,心中根本无不舍“私货”之念,唯愿良言传之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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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818 中国的诗人,每至江山胜迹,往往诗兴大发,妙手偶得。然而,当面对前代名作,如无佳句,绝对不敢题。这既是诗人的自我标准,更是历史的标准。可是,往日华章不可周览遍阅,又如何晓得天高地厚?历史究竟虚无,现实向来残酷,而人们的感情又总是囿于所见。所见也只是沧海一粟、万古一瞬,哪里经得住历史的检验。如果今人都是爬行动物,想必也不认同直立行走,这就是经验的局限。这局限更可导致判断的狭隘。世无百岁人,枉做千年调。我们必须检讨自己的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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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820 庄子有言:“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知大年。”(《庄子·逍遥游》)我想孔儒是绝对赞同的。何为小大之辩?庄子解释,比如生命只有一个早晨的菌类植物,无法领略一昼夜的光景;生命只有一个夏季或一个秋季的寒蝉,不会感受一年的时光。诸如此类,便是“小年”。而楚国南部有一种冥灵树,以五百年为一个春季,以五百年为一个秋季;远古时代更有一种大椿树,以八千年为一个春季,八千年为一个秋季,诸如此类,就是“大年”。彭祖以八百岁之寿引世人称羡,不亦可悲吗?个人的生命长度自是参差不齐,但都无一例外的短暂,更关键的是,每个人所触摸或者说可感的历史是大不一样的。明乎此,我们自问太执着于“文明视野”,反框住了自己的视界。就说我们看得见的,我们虽身处“现代”,但雨林中的部落仍有“原始”,进入他们的领地,便如同亲临“历史”,重返“现场”。再说我们看不到的,这个星球也许存在“史前文明”,有亚特兰蒂斯的可能,也就有尧舜禹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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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822 湘军与太平天国的生死相搏竟上升至文化之战的高度,然而可笑的是,太平天国本不能代表中华文化,湘军保卫清廷的境界也不高,本质上和辜鸿铭以为留着一条长辫就是捍卫中华一样。又如张勋,他的历史眼界恐怕只在爱新觉罗皇族。任何帝王家总是有难以克服的局限性,对“皇基永固”的追求决定其历史眼界,以致不能站在整部中华史的角度来思考行事。21世纪的我们若稍稍放宽历史的眼界,则必不会惊异于“80后”与“90后”,因为民国大师多为19世纪的这两代人。同理,梁漱溟不可能是“中国最后一位儒家”,那“新儒家”的名号更是短浅,如何还敢分出“第一代”“第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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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824 据《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鲁国的叔孙豹与晋国的范宣子就“死而不朽”的命题展开讨论。范宣子认为,他的祖先从虞、夏、商、周以来世代为贵族,家世显赫,香火不绝,这就是“不朽”。叔孙豹则认为这只能叫作“世禄”而非“不朽”。他心中的不朽是:“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孔子曾放言“百世可知”,足显眼界非凡。孟子认为,君子或小人,他们的“泽”都是“五世而斩”,即是说无论你是何种人,不分高低贵贱,一般则言,你的风范最多经历五代,此后必会断绝。好的坏的,尘归尘,土归土。然孟子这样的贤者大有人在,他们虽非孔子之徒,却跨越时空私淑先哲,这才有了日后“孔孟之道”的延续。他们并未重返现场,而是各占胜场;他们并未亲临历史,而是赓续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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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826 凡做人,必须得有良知,还须一定的历史感,不能只盯着眼前,尽做些曲意逢迎、吮痈舐痔之事。列位看官,即便你得享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高头大马,那时父母笑与人言“此是犬子”,儿女自豪地称“此是家父”。更有羡慕者会说:“大丈夫当如此也。”“彼可取而代也。”可一旦失势落难,你若能逃一死,苟活残年,你的子孙后代仍会苦于“骨朽人间骂未消”。《孝经》讲:“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仁爱的要求就是不要把耻辱带给亲人。此外,如《谷梁传》所言,“孝子扬父之美,不扬父之恶”。随着帝制建立,“史权”渐为皇权所篡。后人当知治史从来不是纸上谈兵,而是性命攸关。藏之名山实不易,良史累如丧家犬。“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史记》)。秦火之后,唯余《秦记》,司马迁唯凭《春秋》与《秦记》两书而成《六国年表》,其谬误不少。其实,若依“书缺简脱”的自然规律,先秦史料不至于如此捉襟见肘,此亦可见暴政之毁灭文化。陈寅恪之言“国可亡,而史不可灭”,近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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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2828 有人问何为历史的眼光,我说,在中国这样的国度,每一寸土地都掺杂着尸骨与鲜血,每一座古老的都会,都曾被毁灭而又重生,北平不平,西安不安……如果谁还在为居所的风水烦恼,那就是缺乏历史的眼光。我们生存于一座巨坟之上,生存本身就是那墓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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