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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可谓直截了当者!孔子已叹夏殷之礼不足征,何后此载籍反甚详备?自殷墟发现甲骨文字,经三十年来学者之研求,殷商之礼已可得而征,此固吾人有胜于孔子者。虞夏以前之为传说时代,晚近史家已多公认,吾人试观周初之《多士》《多方》《立政》诸篇,虽皆以夏殷相提并论,于殷较详,而于夏则空洞无史迹;更观《无逸》《君奭》,叙商史颇详而于夏史则绝口未提,于此亦可见夏史在周初尚未有若何之传说。《多士》谓“惟殷先人有册有典”,盖惟殷人有文献,殷以前但传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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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节葬下篇》云:“二子者言则相非,行则相反,皆曰吾上祖述尧舜禹汤文武之道者也!”《韩非子·显学篇》亦云:“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康氏据此因断言先秦诸子无非托古改制,尧舜之道仅为孔子寄托之轨则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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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尧舜而孔墨称道不同,韩非当日著说犹未敢以为据,非托而何?不能定尧舜之真,则诸子皆托以立教,可无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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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曰吾上祖述尧舜禹汤文武”云云,则当时诸子纷纷托古矣,然同托于尧舜禹汤文武而相反若是与?《韩非·显学》所谓“……皆自谓真尧舜,……”可知当日同为托古,彼此互知以相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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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比两书观之,藉仇家之口,以明事实,可知六经中之尧舜文王,皆孔子民主君主之所寄托,所谓尽君道尽臣道,事君治民,止孝止慈,以为轨则,不必其为尧舜文王之事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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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平《书经·大统凡例》更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成康不知有此人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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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帝王年号,如傀儡登场,不过装饰仪表,借以立名。《韩非·显学篇》言:“孔(指子思)墨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谁定儒墨之是非。”由儒墨(儒家之尧舜美备,墨家之尧舜质野)推之诸子:道家之尧舜天神,农家之尧舜并耕,兵家之尧舜战争,法家之尧舜明察,各执一偏,言人人殊,皆非真尧舜也。善夫曾文正之言曰:“汉高祖不知有是人否?”兹为增转一语曰:“书中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成康,不知有是人否?”故学说中之皇帝王伯,皆如六书假借之例,不宜以迹象拘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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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氏竟疑及文武周公成康,实不免变本加厉!康氏之说,既以诸子论史为改制托古,而诸子中孔子尤为魁首,于是乃谓六经皆孔子之所制作,此亦不免变本加厉,未为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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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汉学家沙畹(Édouard Chavannes)译《史记》第一卷,其《序论》亦以尧舜禹为模范人王之传说,谓古史之形式不应整齐划一至此!又以尧舜事迹不见于《诗经》为可怪。日本白鸟库吉于一九〇九年(明治四十二年)在东洋协会演讲“中国古传说之研究”一题,其笔记刊载同年八月该会所发行之《东洋时报》第一三一号,创言尧舜禹为儒家思想之产物,乃本于天地人三才之说而造成者。后一九一二年四月,白鸟氏又刊《尚书之高等批判》一文于《东亚研究》,重申前说。其大要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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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典》专叙天文历日之事。《舜典》将关于制度政治巡狩祭祀等人君治民之一切事业,殆全加于舜之事迹中,且以人道中最大之孝道为舜之特性,由此可知《舜典》之事迹为关于人事者。至于禹则治洪水,定禹域,为关于地之事迹,禹之事业之特性即在关于地之一点。由此点观之,作者乃以天地人三才之思想为背景而创作者。(据田崎仁义《中国古代经济思想及制度》录白鸟一九一二年二月二十二日汉学研究会演讲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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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桥本增吉氏著《书经之研究》(《东洋学报》二卷二号三卷三号四卷一号四号),亦信从白鸟之说。白鸟氏又尝著《东洋史概说》一书,以三皇为三才思想之反映,五帝系阴阳五行家学说思想之反映,三皇五帝皆架空理想的人物,不必实有其人,无非假托古帝王为教祖,以夸耀其学说所自出。津田左右吉著《太一说》(《白鸟博士还历纪念东洋史论丛》),又以泰皇本于“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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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吾国钱玄同亦以尧舜为理想的人格之名称:“尧,高也;舜借为俊也(《山海经》的《大荒东经》作“帝俊”),尧舜底意义,就和圣人贤人英雄豪杰一样,只是理想的人格之名称而已。”(《古史辨》第一册)蒙文通著《古史甄微》,亦谓五帝之说起于驺子五运之义。缪凤林著《中国通史纲要》,虽力言三皇五帝之为人王,然亦谓“三皇之说,盖起于道家理想之世之具体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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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以情理,传说中因人而异之成分较少,展转讹传者为多,以一人一派之力而欲伪撰古史,以欺天下,天下何易欺?此托古改制之说所以不能尽通。古人好古亦诚有之,《墨子·公孟篇》云:“墨子谓公孟子曰:‘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其争附好古之情,跃然纸上。故古人立言托之古圣贤古帝王者,亦诚有之。如《孟子》称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淮南子·修务训》亦云:“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乱世暗主,高远其所从来,因而贵之,为学者蔽于论而尊其所闻,相与危坐而听之,正领而诵之。”其写古人托古立说之情,又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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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子意在立说求用,其引据古史传说,无非欲以发摅己意,以申其说,其取舍有不同,亦诚有之。若《庄子》等固或虚造故事,所谓寓言十九是也。唯孔子自谓“述而不作”,《论语·八佾篇》云:“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论语》虽常提及夏殷,而语焉不详。此谓夏殷之礼文献不足征,又曰:“吾能言之”,能言之者盖传说耳。孔子又尝谓“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其于古史材料取去之审慎,于此可见。今必谓其伪造古史以托古改制,吾人所不敢信!苟孔子既伪造古史以托古改制,而又谓夏殷之礼不足征,以自破其托古之根基,何孔子不敏至此?故晚近顾颉刚乃开脱孔子之罪,而以墨子为托古改制之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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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著《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和辨伪》(刊《史学年报》二卷二期),以为墨家之托古改制有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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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墨家尚贤,因生尧舜禅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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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墨家非命,因以桀纣为命定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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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墨家节用,事物之创制归之“古者圣王”,因生古圣创制事物之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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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贤节用之说,墨家首发之,有关尚贤节用之故事传说,又突发于《墨子》书,墨家托古改制之嫌疑,固无可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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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此等传说疑亦非绝无素地者。墨家本平民贫贱者之集团,墨子自称其书为“贱者之所为”(见《墨子·贵义篇》),盖贫贱之集团,目击社会贵贱贫富之不均,富贵者骄侈无度,贫贱者痛苦不堪,故大呼其尚贤兼爱节用之口号;尚贤兼爱节用之思想,本平民贫贱阶级所固有,其钜子制度疑本亦贫贱阶级所固有,犹今日下层社会之所谓“老头子”也,一切皆不自墨子始发之,惟墨子始为之发挥光大耳。此等有关尚贤节用之传说,或非仅起于墨子之托古改制,而民间早有此等传说之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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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贞信《评顾颉刚先生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此文尚未刊),尝举《书·无逸》云:“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其在祖甲,不义惟王,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齐侯云:“成唐(汤),又(有)严在帝所,受天命,(剪)伐(夏)司,败氒灵师,伊小臣隹(辅)。”以证周以前已有小人登王位,小人登相位之传说(《天问》称伊尹为小臣,《墨子尚贤下》:“汤有小臣”,《吕氏春秋·尊师篇》“汤师小臣”,小臣亦皆指伊尹)。而《西伯勘黎》曰:“王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多方》曰:“以尔多方大淫图天之命,屑有辞。”《墨子·非命上篇》亦引《仲虺之告》与《太誓》,此等书远在《墨子》前,命定论当非出于墨家之托古。器物创制之传说,或亦不必起自墨家,人情本有推源之欲,故民间至今不乏“推原论”之故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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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人又群以孟子为托古改制之健将,以《孟子》证《孟子》,每多自相违反,蒙文通《古史甄微·自序》尝列举之。孟子既以伊尹为耕于莘野之人,乃又曰:“伊尹五就汤,五就桀。”孟子既以百里奚自鬻于秦之说为“好事者为之”,乃又曰:“百里奚举于市”,其任情臆说,固所不免,然其说又非绝无根源者,其说与《墨子》固往往而同,蒙氏亦已证之,故蒙氏断为三方传说之源流本相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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