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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侯有疾,郑伯使公孙侨如晋,聘,且问疾。叔向问焉,曰:“寡君之疾病,卜人曰:‘实沈台骀为祟’,史莫之知,敢问此何神也?”子产曰:“昔高辛氏有二子,……季曰实沈,……迁……于大夏,主参,……由是观之,则实沈参神也。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生……台骀,……封诸汾川,……由是观之,则台骀汾神也。……若君身则亦出入饮食哀乐之事也。山川星辰之神,又何为焉?……”叔向曰:“善哉!未之闻也。……”……晋侯闻子产之言,曰:“博物君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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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此,实沈、台骀等初为山川星辰之神,卜人言之而“史莫之知”,叔向“未之闻也”,而子产又详知之。神话之渐化而为古史,盖无不由“博物君子”之务博而润色传布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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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者南方文化较低,又宿好鬼神,神话怪说在中原已润色为人话史说者,而南方犹能保存其原样。淮楚本与殷人同族,殷民族固有之神话多保存于南方,前已论之。《楚辞·天问》与《山海经》《淮南子》等所述昔人视为荒诞不经者,今日始知其为探索古史传说之瑰宝也。诸子中《墨子》著作较先,墨家质实,又主天志明鬼,故于神话之初相,亦每得保存。《国语》《左传》等书,取材本杂,间亦有足以探索神话初相之材料。吾人当以此等古籍为依据,参验旁通,以求其演变之迹象,则古史传说问题之解决,可以纵一苇之所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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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之,古史传说之来源,本多由于殷周东西二系民族神话之分化与融合。及战国诸子,各自立说,亦各自有其历史哲学,其征引古史,无非欲以发摅己意,故又不免于托古改制。如《荀子》之性恶论实本于《墨子》,《墨子》主张圣贤治世论,以为乱之所自起,由于自爱不相爱,故《墨子》以为“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天下大乱,如禽兽然”(《尚同上》)。而《韩非子》主功利,又主历史进化论,以为“古者……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刑罚不用而民自治”。然则上古之民大乱如禽兽乎?抑不争而自治乎?《孟子》主历史退化论,云:“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告子下》);故盛称尧舜之道。《荀子》创历史不变论,以为“古今一度也,类不悖,虽久同理”(《非相》),故云:“天子者,势位至尊”,而以尧舜禅让为浅者之传。《韩非子》又主历史变化论,云:“世异则事异”,故谓“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薄厚之实异也”(《五蠹》)。然则尧舜禅让之事,果可信乎,不可信乎?可称乎,不足称乎?古人非绝无古史之知识,上古质野,殆为战国时人所共知,《墨子》称古人“就陵阜而居,穴而处下”(《辞过》);《孟子》称“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韩非子》称古有构木为巢之有巢氏,钻燧取火之燧人氏(《五蠹》);《吕氏春秋》称“昔太古尝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恃君》);此等历史进化观,疑皆得之边裔民族之观察。秦晋淮楚之间,夷狄杂处,所见文化程度不一,其进化之迹显然,故《庄子》称太古为至德之世,《山木篇》又谓:“南越有邑焉,名为至德之国。”此其明证。据近今社会学者之研究,上古野蛮之世,未发明火食居室时,尚无国家之组织,安得有有巢氏燧人氏等人君?顾名思义亦可知其出于伪托。高木敏雄《比较神话学》谓“大抵依其名而示其性,所谓天皇地皇人皇有巢燧人庖牺等,无一不然”,盖无一非出于意造。吾人治古史,于此等假说之说首当摧陷而廓清之!不能因其有合历史进化之论,遂从而信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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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顾颉刚断言禹之传说为神话,国人之治古史者,乃多主自启始入历史时代。如杨筠如《中国史前文化的推测》(《暨南文学院集刊》第二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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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个人的见解,中国的有史时代,应从夏代为始。我的理由,约有下列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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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据较早史料——《诗经》和《书经》里面承认夏在殷朝之前的,有《荡》篇《长发》《召诰》《多士》《多方》《立政》《汤誓》七处(《虞夏书》不计),虽然只讲到一个夏桀,但夏这一个部落,和夏曾为一时各部落的霸者,这是无可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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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史记》所载商代世系,经甲骨文的证明,大致不算错误,知史公所记,大略根据古代谱牒,那么夏代的世系,也不能认为全伪,并且夏之季世的君主,有孔甲和履癸,或者就是殷人十干为名的先声,也可说是与商民族接触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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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周书》里尝自称为有夏,《周颂》也自称时夏,都以代表中国,好像后来以秦汉唐代表中国一样,大概夏是一个最早在中国有文化的民族,比较旁边各部落文化势力都大,就此相袭为中国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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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夏代的首王——禹,是神话中的人物,不见实有其人。……禹之成为夏代的首王,也正因为从夏代以来才有史可考。所以把开天辟地传说中的禹就做了一个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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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王国维《殷周制度论》亦尝谓:“夏之季世,若胤甲,若孔甲,若履癸,始以日为名,而殷人承之矣。”至因《殷本纪》与卜辞相合,以推论《夏本纪》可靠,丁文江亦云:“既在同一书有同等之夏代帝王世系,当不尽神话。总之,吾人不用怀疑夏代之存在。”(How China Acqiured her Civilization,p.10)钱穆《崔东壁遗书序》亦同有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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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以禹为不可信而以启以下为可信之说,傅斯年亦主之。傅氏《夷夏东西说》(《庆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岁论文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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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之一字,盖有始祖之意,汉避景帝讳改为“开”,足征“启”字之诂,其母系出于山氏,显见其以上所蒙禹若虚悬者,盖禹是一神道,即中国之Osiris,……然则我们现在排比夏迹,对于涉禹者,应一律除去,以后启以下为限,以免误以宗教范围作为国族之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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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近日顾颉刚、童书业著《夏史三论》,已明证启羿亦为神而非人,太康又为启之分化。陈梦家著《商代的神话与巫术》(《燕京学报》二十期),又明证夏史中不乏商神话及历史之成分。殷商与夏代密接,殷墟卜辞历年发得数万片,又绝未见夏代之踪迹;古器物出土至夥,又绝未有夏后氏之古物。是故郭沫若《先秦天道观之进展》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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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现在由地底发掘及古器物古文字学上所得来的智识而论,大抵殷商以前,只还是石器时代,究竟已经有没有文字,还是问题。《周书》上周初的几篇文章,如《多士》,如《多方》,如《立政》,……夏代只是笼统地说一个大概,商代则进论它的比较详细的事迹,尤其是《无逸》与《君奭》两篇,叙殷代的史事,颇为详尽,而于夏代则绝口不提,可见夏朝在周初时都是传说时代,殷朝才是有史时代。《多士》上周公的一句话也说得很明白,便是“惟殷先人有册有典”,典册便是文献,便是用文字写出来的史录,只有殷的先人才有,足见殷以前是没有了。单是根据这项周人的记录,我们要断定夏代还是传说时代,可说是不成问题的。断定夏代为传说时代,并不是说夏代没有。有是有的,不过不会有多么高的文化,有的只是一点口头传下来的史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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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氏虽力言夏为传说时代,仍断言夏代之存在,然吾人于此犹不能无疑。殷以前既为石器时代,自无国家组织之可言,更何来朝代与国王?《墨子》称禹为高阳或天所命,《洪范》称禹为天帝所兴,《天问》《离骚》《山海经》又皆言启上于天得《九辩》《九歌》以下,《天问》《山海经》又称羿为天帝所降之人物,《吕刑》又谓禹、伯夷、后稷同为上帝所命,夏史既多出神话演变而成,安知“有夏”“夏后”二名必非出于神话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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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人今日论有史时代之历史,自当断自殷墟物证。殷以前之古史传说,自在神话之范围,此非曲士之拘笃,史料之批判已优足为证。王国维《古史新证》云:“传说与史实相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不免有缘饰,而传说之中,亦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近人治古史者,无不以此为金科玉律,诚哉其金科玉律也!盖以地下之史料参证纸上之史料,此二重论证之方法,至王氏始成立之。惟王氏又谓:“虽古书未得证明者,不能加以否定”,为学诚当如王氏之审慎,然据史料以批判,古史传说之全出殷周东西民族神话之分化与融合,已铁案如山,无可动摇。至世人之信尧舜禹等而不之疑者,以其见于《尚书》也,然《虞》《夏书》既非尧舜时实录,《尚书》除《虞书》外又无及尧舜者,《诗经》中亦绝无尧舜之踪迹;后世以伯夷禹稷为尧舜之属臣,而《吕刑》乃以为上帝之属神,为上帝所命;则尧、舜、伯夷、禹、稷非皆出神话而何?《吕刑》称皇帝遏绝苗民蚩尤,而后世传说乃以为《黄帝》伐蚩尤,尧舜窜苗民。《洪范》称鲧禹为天帝所殛所兴,而后世传说乃以鲧禹为尧舜所殛所兴,则黄帝尧舜又非出于天帝之神话而何?《诗·玄鸟》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长发》又称“帝立子生商”,是商人为天帝所降生,而后世传说乃以为帝喾生商契,则帝喾又非出于天帝之神话而何?此吾人据《诗》《书》已可证尧舜禹等必为神话中人物也!传世古书惟《诗》《书》为最古,其可稽考者若是。诸子书中《论语》《墨子》较先,孔子不语怪力乱神,故《论语》绝不及神话;《墨子·非攻下篇》则称禹受天帝高阳命而征有苗,后世传说乃以禹为尧舜所命;《墨子·尚贤中篇》称鲧为天帝之元子,为天帝所刑,而后世传说乃以鲧为颛顼之子,为尧舜所殛;则颛顼尧舜鲧禹又非出神话而何?尧舜禹等之由神话演变为人话,《墨子》中亦了如指掌。近人犹信尧舜禹为真有者,盖习熟见闻,积习生常,实未尝于古史之史料好为整理批判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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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元邹季友《书传音释》已因《虞书》“曰若稽古帝尧”,断为夏启以后史官追记。勒奇(James Legge,著Chinese Classics vol. Ⅲ,London.)亦谓《尧典》篇首“曰若稽古”,乃后世传说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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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陈寅恪著《武与佛教》,证武之母杨氏为隋宗室观王雄弟始安侯达之女,当唐初,杨氏虽为亡国遗裔,其昔日之政治地位已失,而其世代遗传之宗教信仰固继承弗替,此于唐《释道宣集·古今佛道论衡实录》、南宋僧徒志磬《佛祖统记》等书有征。武幼受其家庭环境佛教之薰习,且以女身而为帝王,于儒家典籍中不能求得其义,其欲革唐为周,自不得不假托佛教之符谶。考佛教原始教义,本亦轻女,惟大乘道《比尼经》中,乃有以女身受记为转轮圣成佛之教义,故武所颁行天下以为受命符谶之《大云经》,即为大乘急进派之经典。《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称“载初元年有沙门十人伪撰《大云经》”,又《薛怀义传》称“怀义与法明等造《大云经》,陈符命”。《新唐书·后妃传》所纪略同。而赞宁《僧史略》则谓“此经晋代已译,旧本即曰女王”。志磬《佛祖统记》则称武后敕沙门法朗九人重译。此诚史学上一大公案。今幸敦煌已发见《大云经》疏残卷(见罗福苌《沙州文录补》),卷中所引经曰及经记,均见后凉昙无识所译《大方等无想经》,亦即竺法念所译《大云无想经》皆无甚差异,故王国维《大云经疏跋》(亦见《沙州文录补》)断为“经文但稍加缘饰,不尽伪托”。“此疏之成,盖与伪经同颁天下。”王氏以此书之外,别有伪经,实不尽然。陈寅恪氏据昙无识译《大方等大云经》与敦煌残本比勘,知即当时颁行天下以为受命符谶之原本。可证武作阎浮提主等说,非出伪造,其称金轮皇帝,亦本转轮王之说,不独《旧唐书》等伪撰之说为诬枉,即志磬重译之说亦非事实。陈氏尝以之与古文经事相比拟,其言曰:“此等佛经典,若为新译或伪造,则必假托译主,或别撰经,其事既不甚易作,其书更难取信于人,仍不如即取前代旧译之原本,曲为比附,较之伪造或重译者犹事半而功倍。由此观之,近世学者往往以新莽篡汉之故,辄谓古文诸经及《太史公书》等悉为刘歆所伪造或窜改者,其说殆不尽然。寅恪不敢观三代两汉之书,固不足以判决其是非,……但武之颁行《大云经》与王莽之班符命四十二篇,其事正复相类,自可取与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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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新嘉量原藏坤宁宫,今存故宫博物院,共五量,皆有铭,刘复著《故宫所存新嘉量之较量与推算》(见日本《考古学论丛》)据以考定莽尺长标准公尺0.2308864。合肥龚心铭氏景张藏有商鞅量,唐兰著《商鞅量与商鞅量尺》(见北京大学《国学季刊》五卷四期)实测之,证商鞅所用尺正与莽歆尺同。民国二十年洛阳金村韩君墓出土周铜尺,今藏福开森氏(John C. Ferguson)处,福开森著有《得周尺记》(《大公报·艺术周刊》第四十期),校量之亦与莽歆尺同,足见莽歆复古,此尺实有所据。余别有《中国历代尺度考》(商务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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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胡厚宣著《楚民族起于东方考》,分:一、绪言,二、甲骨文字中之楚民族,三、中国古地理上,四、中国古地理中,五、中国古地理下,六、楚民族源于黄河流域之推测,七、楚民族源于东方之推测,八、以楚民族之祖先证之,九、以楚丘之地望证之,十、以昆吾之地望证之,十一、以金文伐楚伯证之,十二、以甲骨文之记载证之,十三、以殷楚之文化礼制证之,十四、以象之南迁证之,十五、楚民族南迁原因一,十六、楚民族南迁原因二上,十七、楚民族南迁原因二下,十八、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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