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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夷”双声字,古本通转。《淮南子·修务训》“冶由笑”,“冶由”笑貌,亦作“冶夷”,《文选·木华海赋》“眇冶夷”,李《注》:“冶夷,妖媚之貌。”是其例证。《吕刑》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而《诗·鲁颂·泮水》则云:“淑问如皋陶,在泮献囚。”《尧典》云:“帝曰:‘皋陶,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汝作士!’”《大戴礼·五帝德》亦云:“皋陶作士”,《淮南子·主术训》又谓:“故皋陶喑而为大理,天下无虐刑,有贵于言者也。”此证之职司,可知伯夷皋陶为一神也。《尧典》舜命皋陶作士之辞,曰:“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比之《吕刑》所传伯夷传说,亦为同一故事之演变分化。皋陶即伯夷,蛮夷即苗民,“苗”“蛮”乃声之转,今之苗族,唐以前典籍皆称蛮,可证。“夏”亦“下”之音转(详《说夏》篇)。康有为《孔子改制考》云:“皋陶有‘蛮夷猾夏’之辞,尧舜时安得有夏?”《尧典》诚晚出,然于《尧典》而述及夏,作者当不致疏忽至此。蛮夷猾夏者,谓苗民猾下也,《吕刑》云:“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神话中之苗民,本由上天下降以虐于下者,猾下之说,即本于此。《尧典》云:“寇贼奸宄”,亦本《吕刑》,《吕刑》云:“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贼’,鸱义‘奸宄’。”此甚显见者也。《吕刑》云:“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杀戮无辜”,《墨子·尚同中》亦云“逮至有苗之制刑以乱天下”,是苗民猾下乃以五虐之刑,平治之法,首在校正刑法而已,故《吕刑》称“恤功于民”之三后,首推伯夷。《吕刑》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又云:“士制百姓于刑之中,以教祇德”,是伯夷之功在校正五虐之刑而为士。而《汉书·百官公卿表序》云:“咎陶作士,正五刑”,《淮南子·主术训》亦称皋陶为大理,天下无虐刑。是则皋陶为伯夷之分化,断断无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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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夷为姜姓之宗神,《郑语》:“姜,伯夷之后也。”伯夷亦称四岳,《周语》云:“祚四岳国,命以侯伯,赐姓曰姜,氏曰有吕,……申吕虽衰,齐许犹在。”四岳又作太岳,《左隐公十一年传》云:“夫许,太岳之胤也。”《左庄二十二年传》云:“姜,太岳之后也。”伯夷之称四岳太岳者,盖又因伯夷本为西羌及姜姓民族之岳神耳。《诗·大雅·崧高》云:“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岳即太岳,姜姓申吕齐许为伯夷太岳后之说当即本岳神生甫(即吕)申之说。伯夷为岳神而群书称其饿死首阳山者,亦犹玄冥为河伯而传为水死。至岳神而主刑狱者,殆以“岳”“狱”音同附会而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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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马叙伦《庄子义证》云:“章谓许由即皋陶,是也。‘许’‘咎’‘皋’音同为浅喉。……惟章谓禹荐皋陶,致讹迁为尧让,则汤说较长矣(按指汤师中说)。严可均引迂斋说,申吕齐许,皆四岳后,尧让许由,即其一也。汝能庸命,是让许由之实。郑晓亦谓四岳即许由,故曰许,太岳之后。伦谓《说文》记古文‘四’作‘’,与古文‘大’形近易讹,《左传》之太岳,当为四岳,尧让许由,非《庄子》假托,古籍之讹传矣。”马氏虽两说皆信,惜犹未敢径断许由、皋陶、四岳三神之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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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上古史导论 第十四篇 禹、句龙与夏后、后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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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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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齐物论篇》云:“无为有为,虽有神禹,且不能知。”禹而得称神禹,其有神性可知。禹之有无神性之问题,由顾颉刚氏最先提出。民国十二年顾氏于《努力周报》附刊《读书杂志》第九期,刊布其《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倡言“层累地造成之古史观”,并据《商颂·长发》“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帝立子生商”之文,以为“看这诗的意思,似乎在洪水芒芒之中,上帝叫禹下来布土而建商国,然则禹是上帝派下来的神,不是人”。其后顾氏于《讨论古史答刘胡二先生》文中,更列举《诗》《书》中言“禹”之文,以证禹之有天。神性《诗·信南山》:“信彼南山,维禹甸之”;《文王有声》:“丰水东注,维禹之绩”;《韩奕》:“奕奕梁山,维禹甸之”;《书·吕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顾氏据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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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诗》《书》上“敷”字的用法,不出二种:《长发》的“敷奏其勇”,《康诰》的“往敷求于殷先哲王”,为普遍义;《顾命》的“敷重蔑席”,《小旻》的“旻天疾威,敷于下土”,《长发》的“敷政优优”,为铺放义。解作普遍义的为副词或形容词,解作铺放义的为动词。又古无轻唇音,“敷”与“铺”二字音义均同,故可通用;如《周颂》的“敷时绎思”,《左传》引作“铺时绎思”(宣十二年),《毛诗》的“铺彼淮”,《韩诗》作“敷彼淮”(《释文》引),均可证。《长发》的“禹敷下土方”,敷是动词,当然是铺放之意。……《天问》言禹治水,有“洪泉极深,何以寘之”的问,“寘”与“填”同,这一句的意思,……正可与《长发》所言对照。……郑玄《周礼注》云:“甸,读与‘维禹之’之‘’同”(《稍人》),可见汉时《诗经》有不作“甸”而作“”的。“甸”“”同音,“”即“陈”,为“军阵”之“阵”的本字,乃是排列分布之意。……我意“陈山”正与“铺土”相连,土为禹所铺,山亦为禹所陈。……《诗经》中说“丰水东注,维禹之绩”,“绩”当即是“迹”。照了上条所说,那时人看得土是禹铺的,山是禹陈的,则水道自然也是禹所排列的了。……若禹确是人而非神,则我们看了他的事业,真不免要骇昏了。……至于禹的神职是什么,我以为可在《吕刑》看出。《吕刑》说:“禹平水土,主名山川”,……《左传》道:“……名山名川,群神群祀,……”(襄十一年《传》)……可见所谓“名山川”是“名山名川”,“名”是形容词,不是动词,所谓“主名山川”乃是主领名山川,为名山川之神;主是动词,不是副词。《汉书·郊祀志》谓始皇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八神为天主地主等。“主名山川”为名山川之主,义甚显然。我常疑周代以后稷配享上帝,上帝以下最尊者莫如稷,何以又禹稷连称,若甚有关者?……《鲁语》道:“……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社之为禹,《国语》虽无明文,而看其“能平九土”之语,实即是禹。……《宫》与《论语》所说,恐即由社神与田祖的传说上来。大、小《雅》皆宣王前后诗,则禹为社神之说,起于西周后期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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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诚巨眼卓识!至刘藜氏之质难(有《讨论古史再质顾先生》一文),实多所未审,不值为之一辨。刘氏以“丰水东注,维禹之绩”,“绩”当如《传》训“业”,《笺》训“功”。按秦公云:“宅禹”,“禹”之“”当即“维禹之绩”之“绩”,亦即“设都于禹之”“陟禹之迹”之“”“迹。”王国维《古史新证》亦云:“‘禹’言‘宅’,则‘’当是‘’之借字。”刘氏又以“敷”当训“治”,《山海经·海内经》“禹鲧是始布土”,“布”亦当训“治”,举《广雅·释诂三》:“列,布也”,“列,治也”为证,如此展转相训,决非本义,《山海经》作“布土”,实“敷”为分布义之明证。《淮南子·坠形训》云:“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墟以为下地”;正是“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之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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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禹为社神之说,顾氏于其《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中,更尝补举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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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近来收得的几条新证据,则颇足以助成我的主张:“……故炎帝于火而死为灶,禹劳天下而死为社,后稷作稼穑而死为稷,羿除天下之害而死为宗布。此鬼神之所以立。”(《淮南子·坠论训》)“自禹兴而修社祀,后稷稼穑故有稷祠,郊社所从来尚矣。”(《史记·封禅书》)“圣汉兴,礼仪稍定,已有官社,未立官稷;遂于官社后立官稷。以夏禹配食官社,后稷配食官稷。”(《汉书·郊祀志》引王莽奏文)“汉初,除秦社稷,立汉社稷。其后又立官社,配以夏禹。”(《三辅黄图》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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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所举,前二条明白说禹为社,可见汉代人确以禹为社;后二条又说禹配食官社,可见汉代人确以禹为社神。读者不要以为这些话全是后起之说,须知越是配享越见得是先前的正祀。《左传》上不说吗:“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后土为社。……周弃……为稷。”可是到了后来就不然了:“后魏天兴二年,置太社太稷;……句龙配社,周弃配稷。”(《通典》卷四十五)“仲春仲秋上戊,祀太社太稷,配以后土句龙氏、后稷氏,以祈报。”(《大清会典》卷五十三)太社太稷姓甚名谁,没有人能回答;但以前正任社稷的句龙和周弃却退而为配享了,这是很显然的。……这种“新鬼大而故鬼小”的现象,实亦适用古史系统的成例,是积薪般层累起来的。禹既在汉配社,当然是汉以前的社神(说不定即是句龙),惟其他是社神,所以土地所在就是他的权力所在,南山梁山是他所甸,丰水是他所注,洪水是他所湮,宋国人说下土是他所敷,秦国人说宅居所在是他的迹,鲁国人说后稷奄有下土是缵他的绪,齐国人说成汤咸有九州是处在他的堵,王朝人说方行天下至于海表,都是陟他的迹。……我们只要把《诗》《书》和彝器铭辞的话放在一边,把战国诸子和史书的话放在另一边,比较看看,自可明白这些历史性质的故事乃是后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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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诚卓见!及顾颉刚、童书业二氏合著《鲧禹的传说》,于禹为社神之说,论证益见周详,并举《大戴礼记·五帝德》“禹……为神主”《史记·夏本纪》“禹……为山川神主”,以证《吕刑》禹“主名山川”之说,真不易之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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