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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是移民区,除了奉天这种开发比较早的地区之外,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乡绅,也没有什么宗族,祠堂和戏台都是稀罕物,原来地方的乡绅,很少会吃这个苦,拖家带口闯关东的,都是平头百姓。没人带头,过去的讲究也就没了,长幼有别,尊卑有序,在这里都比较糊涂。自然,现实中的男女界限,也不会那么清晰,大家闺秀自然是没有了,小家碧玉自然要抛头露面,待人接物,大大方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女少男多,婚姻分配不均,拉帮套式的婚姻形式,自然而然地产生。一个女人,尤其比较出色的女人,在主夫之外,再有上一个或者更多的副夫,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副夫就是拉帮套。干拉帮套这活儿的,一般都是年轻后生,虽然没有家庭大权,但很受主妇怜惜,只要听着栅栏门一响,当家的主妇就一脚把老公蹬下炕,一声断喝:滚。于是主夫就乖乖地给人腾地方。这种风习,连累当地的神界都糊涂一片,这里的人们供神,庙都不大,胡乱塞进所有知道的神仙佛祖,太上老君和观音娘娘都搁一块儿,没有男女有别的说法,连个帘子都不挡。其实,东北人真在意的神灵,都是自然神,山神土地,连黄鼠狼都特别受待见,有香也给它们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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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地方,人都厚道,清朝没断了把关内尤其是江南看不上眼的士大夫往东北发配,桐城方氏方拱乾、江南才子吴兆骞一干人等发到宁古塔,都能得到当地人的热心照顾,“解衣推食,得免饥寒”。这些原本发给披甲人为奴的可怜人,一到戍地,居然被奉为上宾,待为老师,给米、给肉、给貂皮,骑不了马,就给牛车,因此,很少听说发配东北的读书人饥寒而死的。东北这个地方,尤其是农村,大家过得像是原始共产主义的生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家杀了猪,全村人都来白吃,饱餐一顿,喝得烂醉,饱到捧肚子。杀猪这一家,唯一的特权就是可以独享猪下水,从大肠小肠到心肝肺,当然,还有猪血,一上刀,猪血就被接下,然后趁热灌进同样冒热气的大肠里,做成血肠。也谈不上谁占谁的便宜,因为每家杀猪,大伙儿都这样吃,如果有谁家杀不起猪,会叫全村人看不起。如果真有这样的穷人,看不起归看不起,但决不会不让他家人来吃。这样的风俗,据我所知,在黑龙江的一些地方,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还古风犹存,我一位要好的大学同学,放假回家,还吃过这样的杀猪宴。今天东北菜馆所谓的杀猪菜,应该就是这种风习的副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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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道的另一面,是仗义。在东北,所谓的五常八德,仁义礼智信,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人们最在乎的,是一个“义”字。闯关东过来,脱离了宗法乡亲,无依无靠,一路艰辛,一路风险,在陌生的地方打拼,能活下来,靠的就是够朋友讲义气。东北原来挺太平,清末秩序大乱,东北物产丰饶,怀璧其罪,俄国人来了,日本人也来了,天下大乱,老百姓日子不好过了。但维持秩序,不靠官府靠自己,有一部分所谓的土匪胡子,实际上是割据一方,也是保护一方的保护队,这样的保护队,跟周围的乡亲,跟内部伙计,维持关系,靠的都是义气。在东北,对男人最大的贬词,就是说他不仗义,一个头顶着不仗义名声的人,多半活不了太久,就会遭遇三刀六个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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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时期军阀混战,张家父子的奉系军阀,鼎足而三,动一动举国乱颤,就是从保护队发的迹,团伙内部,引以为豪的东西,就是仗义。张大帅的部下,如果赌钱把军饷给输光了,用不着切腹自杀,跑到大帅那里坦白就行,不仅官丢不了,而且钱还能补给你;如果逛窑子弄没了,还不说实话,那可就两说了。1924年,孙中山要跟奉系联合,一起算计直系,孙中山的人来到东北,问张大帅手下的人,说:“我们有三民主义,你们有什么这么抱团?”张大帅的人回答说:“我们讲义气呀。”两年后,讲义气的张作霖,遭了大难,掌握奉系所有精兵的郭松龄,突发奇想,倒戈会师进攻沈阳,但是张大帅逃过一劫。因为郭松龄领的兵,虽然都是他训练出来的,但个个都是东北人,坚信“吃老张家饭,不打老张家人”,开炮不放弹头,开枪抬高三寸,自己就瓦解了。害得一世英雄的郭松龄,一败涂地,身首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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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依旧在传诵张大帅故事的东北人,依旧有些匪气。不好的地方是,打仗不要命,动辄拔刀相向,害得好长一段时间关内的城市,人们都不敢把房子租给东北人住。好的地方是豪爽,容易结交,一顿酒喝下来,就是兄弟,什么事都能办,好事办,坏事也办。交人不慎(很难慎的),吃了亏,老婆要是抱怨,做丈夫的肯定牙打碎了吞在肚子里,而且还要拍着肚子说:“我跟某某,过命的交情,钱他花了,跟我花了能差什么?”人们对法律条文没感觉,但对人之间的承诺倒是乐于信,吃过亏,下次碰上,还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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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人都是活雷锋,可以互相帮助,可以乐于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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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东北和东北人,都已经大变样了。小时候刚到东北,老乡对我说歌谣——北大荒,好地方,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现在去看,大姑娘很多,缺少的恰是兔子和狼,一个地方,人要是太多了,变化肯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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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的戏法 也谈大城市户口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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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户籍门槛,稍微降低了一点,容许部分专业精英人士进门,对农民工,大门依然紧闭。但是即使这样,此举马上招来上海一些市民的抗议,他们抱怨说,这样会使竞争增加,他们的日子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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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目前城乡二元的结构下,城市户口具有相当的含金量,其中上海、北京户口的含金量最大。大到什么程度,以北京为例,即便属于成功人士,像王小帅这样的知名导演,也得走后门办户口,还被查了。即使符合落户的标准,博士研究生毕业,也在北京找到了工作,没有留京名额,落不下户,只能去“黑市”买留京名额,一个名额就得几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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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口值钱,是因为户籍制度的壁垒。这个壁垒挡住了什么?阻止了城市人口的增加吗?只要有发展的空间,从老板、白领、京漂到农民工,该来的都会来,像上海、北京、深圳这样的大城市,有户籍人口的份额一直在缩小。不仅农民工成千上万地涌入,一些成功人士,高薪的金领,身价千万的老板,据说像贾樟柯这样的大牌导演,也都“非户籍化”地生存着。减少了城市的治安麻烦吗?也没有,人都挡不住,自然麻烦也就挡不住,正相反,非户籍化生存,反而加剧了当地治安管理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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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破大天,户籍壁垒只是保护了已经取得户籍市民的某些利益,比如社会保障,比如子女入学乃至高考的优惠。可是,在壁垒保护下的市民,尤其是中下阶层的市民,却会因为这个壁垒的庇护,发生退化,主要是文化上的退化,壁垒越是森严,退化就越是明显,在北京和上海表现得非常突出。这些地方的市民在外来人口的竞争下,尽管占据着各种优势和便利,但却一天天败下阵来,什么都不做,只吃低保的市民,越来越多,市民创业的冲动,在保护下日益减退。于是,出现了这样的奇特城市景观,一边是没有户口的成功人士,一边是有户口的低保人员,两边都在扩军,但壁垒却岿然不动,只给那些户口贩子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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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原本平分江山的两大城市文化,京派和海派,都失去了光环,前者不再大气,后者不再开放。城市文化原来的承载者,变得日益的内向,眼睛向里看,缩在壁垒里、套子里,不肯出来,像契诃夫小说《套中人》里的套中人一样,生怕外面的声响打扰了自己的好梦,而且天天嚷嚷着、抗议着外面越来越喧嚣的声响。像上海,很早就开始,做家长的绝对不主张自己的孩子报考外地的学校,就是北大、清华,也没有吸引力。如果哪个孩子胆敢到外地发展,肯定会招致所有亲戚朋友的强烈反对,出门邻居都会指指点点,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前一段上海《新民晚报》的“上海话风波”,可以说是海派文化蜕变的典型案例。报上的一篇文章,说到上海各个区域文化变迁的时候,陈述了一个久已在上海流传的带有点儿调侃性的话:有人会认为在浦东这个外来人口集中的地方,说上海话被认为没文化。于是就捅了马蜂窝,舆论大哗,一些上海市民奋起反击,最后害得当班的编辑和副总编辑辞职,才算平息事端。堂堂的上海人,已经到了连句调侃都受不了的地步,他们忘了,上海文化,原本就是五方汇集、华洋杂处融合而成的,连一点儿起码的气度都没有,这样的文化,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同样,北京的市民虽然不至于如此过敏,但他们一些人的保守和自闭,也正在扩散,在宣武区和朝阳区南部,大片破旧房屋里居住的市民,很多人全然丧失了进取心,每天就会扎堆儿聊天打麻将,一些郊区靠吃瓦片(出租房屋)生活得很滋润的人,则大有大清国的八旗子弟风范,甚至不乐意让自己的子女好好读书,何必那么累呢?累坏了脑瓜仁儿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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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户籍壁垒既给外来的人,尤其是农民制造着歧视,同时也荼毒着在它保护下的市民,这个制度的收益盘算下来,里外都是负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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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的戏法 后殖民时代的东方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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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阵儿,有关上海话的风波闹得沸沸扬扬,《新民晚报》发了一本书的摘编,说到浦西浦东不一样,在浦东少有人讲上海话,讲上海话会被人认为没文化。没想到,这句不经意的话居然激起了轩然大波,网上一片声讨,《新民晚报》为此道歉,当班的编辑停职。其实呢,看完那篇文字,就会发现,那句惹祸的话,无非是作者为了强调浦东的开放,本土色彩淡薄而做的适度夸张。据说,作者和当班的编辑,都是地道的上海人,绝无成心贬低上海话的意思。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一句话之所以变成风波,还是因为它触动了方言,尤其是一向有自豪感的上海方言的那根与文化有关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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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话是方言。四川话也是方言,全国各地,每个地方用惯了的当地话,都是方言,不过,在近代历史上,上海话却是比较牛气的方言,一度连香港这个地方,能说上一口地道的上海话,都带着荣耀。上海话,意味着洋气、牛气和优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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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种牛气的上海话,形成时间很短。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还没有模样,正是在那个时候,上海才开始从一个小小的县城,变成华洋杂处并五方杂处的商埠。发展到20世纪初,上海已经变成中国第一,甚至远东第一的大都市,上海话才有了模样,也随之变得牛气起来。那个时候的上海,是中国最时髦、最洋气的地方,有点儿银子,总要上上海走一遭,吃吃大菜(西餐),坐坐四轮马车(后来变成汽车),逛逛大世界。不过,即使在20世纪中叶,说无锡话、苏州话和宁波绍兴话,在上海一样吃得开,没有人敢笑话,如果能说几句哪怕是洋泾浜的英语,那就牛上加牛,被人仰视了。只有苏北话,才会被人看不起,哪怕仅仅露了一句,也大事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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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话很怪,说是属于吴语系统吧,但是跟吴地任何一个地方的方言都不一样。最早的小县城里的上海话,现在早就变成了上海的乡下话,一张嘴,就惹人笑话,我们在现在宝山等地,还能找到若干操持上海土话的老人,像活古董一样。现在的上海话,既有无锡、苏州一带的吴侬软语的基因,也有宁波绍兴一带的又硬又快的方言的遗传,也未必没有上海人不屑的苏北话因素,甚至还夹杂着一些洋泾浜英语词汇,比如小开(kite)、大班(banker)、克拉(colour)、台型(dashing)、噱头(shit)、邋遢(litter)、等等,在当时的中国,绝对是独一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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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话的背后,是上海文化,那时的上海文化,是时髦、开放、洋气、创新、冒险和别具一格的代名词,被人称为“海派”文化。什么东西一旦沾上海派的边,就变得不一样了,保守的人往往对此带着不屑,但不屑之中也有那么一丝艳羡。从清末到民国,文化上事事海派都别具一格,跟京派唱对台戏。京剧兴盛时期,全国几乎到处都唱,名角走穴,可以走到朝鲜的汉城和平壤。但是,只有上海这个地方,可以兴起自己独特的京剧风格,以周信芳为代表的海派,在京剧史上,异军突起,硬是可以跟具有悠久传统和众多名家的北京分庭抗礼。至于文学艺术、文化教育,海派也是从不让人,电影和出版业,干脆就是中国的中心。那个时代,各地的文化大师、思想家,无论出身在什么地方,最终都会走到上海,在上海这个地方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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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派文化,是开放的文化,也是包容的文化;上海话,也是个杂凑起来的方言。当然,说上海话的人,没人敢讥笑为没文化,连在上海生活时间长了的外国人,无论是英国人、美国人还是日本人,甚至犹太人,都喜欢说上几句上海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海派文化变了味道,上海话也变了味道,原来文化里的那种大气、开放、包容和思想性,悄然消失了,或者变淡了,代之以敏感、自负和小气。外地人如果当着上海人学上海话,说不了几句,人家就会说:“拜托,别说了。”似乎某些上海人特别在意上海话的纯洁性。此次上海话的风波,说明上海人不唯受不了玩笑、讥讽,连一丁点儿不经意露出的异议也受不了。因为这样语义并不明确的一句话,这么多人大动干戈、义愤填膺,至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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