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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让我对韩寒刮目相看的,是去年抵制某货的风潮。回想当初抵货的风头之劲,势不可当,连号称自由主义的某些大牌评论家都顺着大伙说话,可韩寒偏不买账。当然,在这个问题上夸韩寒,有点儿惺惺相惜的意思,因为我当时也是反抵制的“汉奸”,被骂到臭头。不过,我是小猩猩,他是大猩猩。我的评论和博客的读者,不过几千人,骂我的无非几百人而已,可他却是顶着几十万、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骂阵上去的,在铺天盖地的骂声中,依然讲理,带着他特有的幽默和轻松讲道理,归谬式地讲理,三言两语,就把抵货派的高论,挤到了墙角,想要翻墙逃跑都没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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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韩寒对公共话题越来越关心了,最近令我忍俊不禁的是那篇“某某某影视基地”,这样的东西,大概只有韩寒才能写出来。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屑说,只将七段从网上搜来的文字像叠罗汉那样罗起来,就让人笑破肚皮。像我这样的人,讨论公共话题,抨击这个,批评那个,总得顶盔带甲才行,照照镜子,感觉像个武士了,才踏实。虽然知道自己其实就是个堂吉诃德,无非是拿着扎枪跟风车作战,但是每次抡起大枪来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有点儿悲壮,先要对自己安慰半天,自己给自己壮胆,然后再出手。事先就预备了一旦碰得头破血流之后怎样的感慨,别人还没怎么样呢,自己先把自己感动得不得了。其实,一次次扎枪捅将上去,人家的大风车不仅纹丝不动,而且也不屑将你弹个跟头。可韩寒不是这样,他只是顺便捡起一块石头,顺势对风车扔过去,其实并不在意将风车怎样了,只是石头扔过去,碰巧碎片溅进轴承,还真叫这风车难受上好一阵子。跟批评社会比起来,韩寒也许更在意的是他的赛车以及比赛。兴许,他本无激清扬浊之意,无非是看到什么不顺眼,顺便扔块石头过去而已。跟我辈一向活得很累的人相比,生活本身在这一代新人心目中,分量更重,政治或者别的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顶多算客串的副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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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中国的规矩,80后作家的崛起,似乎有点儿早,还没轮到你们,怎么就都左一本、右一本地出书了,而且还有那么多的销量。作协的人躁动不安,当然可以理解,在那个原本就是衙门的庞大机构里,70后还没排上班呢。按顺序,走体制,本是我们这个国度根深蒂固而且奉为圭臬的讲究,一旦有人把这讲究当破鞋给扔了,这边还拿着当宝贝的人,自然会急。这等于是在文坛的朝廷之外,另起山寨,还竖起了“齐天大圣”的杏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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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上不立异,没点儿与众不同,无论如何都立不起山寨,就像水泊梁山没有一干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好汉,早就被人灭了一样。在我们这些人看来,80后作家的文字都有点儿怪,怪,就意味着反叛,所以就立了山寨。但是,同是立山寨,有人是造反,有人是为了招安,果不其然,还真就被招安了,比如郭敬明,连做过文化部长的大作家都出来穿针引线,面子绝对够大。反过来再看郭敬明的文字,是挺特别,一个落枕能落得好像掉到悬崖底下,然后生死挣扎攀岩一样,连呕吐都跟别人不一样,一吐,就吐出一团紫色的东西来。总之,在让你感到特别的同时,也特别的恶心——我的涵养不够,真的吐了,吐出来的东西很平常,跟所有的呕吐物没有一点儿不同。这样的恶心,跟我看秋雨含泪、兆山鬼哭的感觉居然差不多。因此,别担心文坛的后继无人,后面来的人无论含泪还是哭,都会相当特别,但知趣,乖巧和肉麻,绝对不逊于前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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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韩寒是会把寨主当下去的,他根本没想过招安这回事。但是,他的文字,其实一点儿都不怪,很干净、利索、直截了当,看他的文字,就让我想起胡适先生的“八不主义”,不拽文,不用典,不堆砌,有事说事儿,没事戛然而止,人家去赛车了。韩寒的山寨,主要体现在他的姿态,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对正统的不屑,正统的强大和威严,对他来说,等于不存在。说实在的,当初有名牌大学打算特招他入学的时候,我还真以为他会去,很少有人能抵御这种诱惑,因为那不是仅仅一个大学的名额,这种破格特招,意味着莫大的荣誉,也意味着对反叛者的一种妥协,纵然再反叛的人,遭遇这种难得的妥协,大多都要就坡下驴,可是,韩寒没有。所以,再后来传说他加入作协,我就根本不信了。我相信,韩寒也是人,不可能完全没有虚荣心,也不跟鲜花掌声有仇,否则他大可以去深山隐居。他大概是不能容忍矫情,不能容忍假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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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寒的反叛,以及他的山寨,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不经意的产物,这种令某些认真的人哭笑不得的漫不经心,对于正统势力而言,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基本上是束手无策,拍和打都不行,既然无策,也只好听任。韩寒就这样成长起来了,天不管,地不收,没有单位,没有组织,没有学历,卖文为生,活得还挺滋润,一篇博文,动辄几十上百万的点击率,骂的人固然不少,但赞赏者显然更多。一个又一个无论牙根儿如何痒痒,放狠话,其实都奈何不了韩寒一根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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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寨这个词,自打问世以后,词义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也许还会有人认为,山寨就是仿制,是粗鄙,是冒牌货,但在我看来,山寨就是反叛,就是别树一帜,略等于水泊梁山,或者花果山水帘洞。不过,韩寒的山寨,除了他自己,没有部众,上亿点击他博文的人,都是看客,在山寨周围看热闹的人,就算韩寒的粉丝,也进不了他的山寨,因为那个山寨不需要有人跟着摇旗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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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的戏法 肚里有货,落纸有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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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一辈的读书人,受教育从私塾起,所有的功课都是要背的。所谓学者,或者学究,大抵是书看得比别人多,而且照样能背下来的人。读书多,多到什么程度?在近代,最夸张的有两个人,一是夏曾佑,此公见从国外留洋回来的后辈,说:“你们好哇,懂外国文,可以读外国书,不像我,只能读中国书,都读完了。”真的能都读完了吗?不知道。但你看他唯一那本著作,中学历史课本,其渊博程度,还真像是把中国书都读完了。另一位是马一浮先生,才华横溢的弘一法师说:“马一浮这个人,是生而知之的,因为一个人如果一落生就开始读书,每天不辍,读到马先生那个岁数,也读不了他肚子里那么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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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大学里的牛教授,上课往往不带讲义,片纸只字都没有,空手上讲堂。坐下来就侃侃而谈,条分缕析,引经据典,笔记记下来之后你去对原文,保管一字不差。这样的课,笔记整理下来,就是一本著作。陈寅恪和王国维两位先生,现在已经被誉为教授的教授,这样的事迹,已经流传很多了,其实,当年有这样本事的,还不止这两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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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师培先生名声不好,闹革命变节,闹无政府主义,赔了老婆。但他学问好,不止有家学。仪征刘氏左传之学天下独步,正因为如此,任谁都不放在眼里的黄侃,到了民国了,还三跪九叩,拜他为师。其实,他对于古书,是无所不读的,于六朝诗文尤其精熟。在北大教授中古文学史,不挟书,不带讲义,坐在那里,一个个古人拎出来,作品摆出来,剖析之精当,见解之深刻,无人能及。据听过他课的学生讲,刘师培上课,连板书都很少做,声音不大,但清晰,没有废话,每个字都有用。到北大任教的时候,他已经肺结核三期,人飘飘的就像个衣服架子,多说一句都嫌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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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侃先生先前做革命党,参加过武昌起义,因为这个,袁世凯还给他发过勋章,可一打听领取证章需要20元工本费,他老先生干脆不要了,说花这20元还不如找俩妓女乐乐。革命党出身的他,做学问可一点儿不革命,学界都算他是章太炎先生的高足,内容、方法、路数,都是旧的。在态度上,黄侃先生属于北大教授中口气最大的一个,走路看天,目中无人,不止没有今人,连古人也看不起。人们都知道他有句名言,“八部书外皆狗屁”。这八部书,据考是《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和《昭明文选》。这样说,等于把他之前的多数古人都打入狗屁行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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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侃做学问嗜旧,所以,对新文化运动不屑一顾,可偏这个运动如火如荼,从者甚众。因此,好骂人的黄侃,火气很大,沾边就骂。尤其对他昔日的同门,眼下的新文化健将钱玄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黄侃上课,也是空手上讲堂,引经据典,一字不差。但是,他跟刘师培不同的是,刘从来不褒贬他人,对他看不上眼的新文学,不置一词,黄侃则上课必骂,不骂上半个点的新人物,不进入正题。对他的同门钱玄同,尤其刻薄,说钱在北大讲的古文字学,讲义就是当年在章太炎门下听课时,他的心得,出去撒泡尿的工夫,被钱偷了,因此,钱的讲义,就是他的一泡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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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课需要讲义的人也有,比如周作人,在北大讲欧洲文学史,讲义按当时的水平,编得不错,但内容熟悉程度,显然不如教类似课程的辜鸿铭,人家可以大段地背诵莎士比亚。周作人上课口才又差,干巴巴的,比起乃兄鲁迅的幽默风趣,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但是人家文章写得好,肚子里有货,所以,学生也能将就。比周作人还差的是沈从文,此公被胡适聘到中国公学,第一次上课,整整半堂课,一句话说不出来,脸憋得成了茄子。此后在西南联大,上课也是照本宣科(他自己编的本),非得仔细听讲,才有收获。讲得没有写得好,但同样因为肚里有货,也一样有学生追随,还将中国公学的校花,成功变成了自己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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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听过一个笑话,说是某教授在家里构思文章,冥思苦想,久久不能完篇,妻子看他做得苦,就说:“你们写文章怎么比我们生孩子还难!”教授答曰:“你们生孩子难,但你们肚子里有,我们难,是肚子里没有。”现在的教授,肚子里没有之辈愈发多了,唯一不同的是,肚子里没有,写文章却一点儿不困难。徐灵胎讲话,甘蔗渣嚼了又嚼,有何滋味?今天教授的逻辑是,既然嚼了又嚼,就不妨接着再嚼,吐出来,就是文章,拾人牙慧,多拾几回,就变成“原创”,拿去评审,只要包袱递到了位,也一样是什么国内领先、国际先进。这样的教授,如果讲台下的学生不读书,听课仅仅是为了文凭,教授练练口才,也一样唬人,东拉西扯,讲笑话,说段子,照样受学生欢迎,断然没有可能被学生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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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古今中外的教育,目的不一,宗旨各异,但有一点肯定是一样的,就是肚子里有货,才能做教授,否则,不仅教授是假的,学校也是假的,教出来的学生,也真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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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的戏法 我与命题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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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给我命题作文,说要谈谈这三十年的阅读。多少年不需要做作文了,一动笔就犯难,写什么好呢?使劲想了一想刚刚开放时的情景,当时感觉最好的,不是高考,也是不思想解放,而是突然有书可读了。“漫卷诗书喜欲狂”,是杜甫的诗句,原意是官军收复他的家乡,羁旅生涯有望结束,因此漫卷诗书,收拾行李,准备回家,高兴得要发狂。回想起来,当时的我,虽然未必高兴到发狂,但也一样漫卷诗书,不是收拾行李,而是四下狂购,以填欲壑,只要看见但凡像点儿样的书,价都不问,一卷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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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而不幸,刚识字会看书就赶上“文化大革命”,举国烧书,红彤彤的,除了毛选四卷,什么都不许看了。这就好比刚学会开车,就禁止上路,手痒心也痒。实在痒得没法子了,就和几个同病相怜的小伙伴偷偷弄点儿秦火之余的东西来看。在看的时候,还安慰自己,不是非要看毒草,而是要批判,看着看着,批判的事就忘到爪哇国去了。那个时候,虽然吃不好穿不好,但最感痛苦的,还是没有书看,那种饥渴的感觉,至今让我难以忘怀。有时候为了借本书,可以跟几乎不怎么认识的人连续磨上几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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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改革开放,对我最大的恩惠,就是有书可读了。我那时的理想,就是做一个稍微大点儿的图书馆的管理员,可以每天泡在里面读书,想读什么就读什么。所以,我也来了个漫卷诗书——泛义的诗书,一股脑儿把所能买到的世界名著都买了回来。一读才知道,其实它们中的大部分我都看过,当时看的时候书都没有封皮,不知道书名,也不知道作者,这回一看,哦,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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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十年,最初几年,我印象最深的一本书,是司马光编纂的《资治通鉴》。看这本书的时候,我已经上大学,读的是农机专业,课程奇重,每天八节课,晚上还要做试验或者制图。我忙里偷闲,每周抽出点儿时间来啃这个大部头,啃到最后,感动了上帝,图书管理员竟然破例让我把书带回宿舍。最终花了两年时间,啃完了这部294卷的大家伙,笔记记了几大本。为什么要看这本书,我当时其实不明白,决没有如此神机妙算,预料到我日后会做历史,只是觉得想看,也就看了。由于之前在中学的时候通读过范文澜的《中国通史》,加上也看过许多文言文的作品,包括没有标点的《司马文正集》(司马光)和《刘宾客集》(刘禹锡),因此,读《资治通鉴》没有什么障碍。这部书,不仅让我对中国历史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但并非教科书式的了解,而且知道了原来古人是这样写历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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