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7109325
第二,正误与辨伪,皆贵举反证。吾既屡言之矣。反证以出于本身者最强有力,所谓以矛陷盾也。例如《汉书·艺文志》云:“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得《古文尚书》,……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吾侪即从《汉书》本文,可以证此事之伪。其一,《景十三王传》云:“鲁共王余以孝景前二年立,……二十八年薨,子安王光嗣。”景帝在位十六年,则共王应薨于武帝即位之第十三年,即元朔元年也。(《王子侯表》云“元朔元年安王光嗣”,正合。)武帝在位五十四年,则末年安得有共王?其二,孔安国《汉书》无专传,《史记·孔子世家》云:“安国为今皇帝博士,蚤卒。”《汉书·儿宽传》云:“宽诣博士受业,受业孔安国,补廷尉史,廷尉张汤荐之。”考《百官表》汤迁廷尉,在元朔三年;安国为博士,总应在此年以前。假令其年甫逾二十,则下距巫蛊祸作时,已过五十;安得云蚤卒?既已蚤卒,安得献书于巫蛊之年耶?然则此事与本书中他篇之文,处处冲突。王充云:“不得二全,则必一非”(《论衡语增篇》)既无法以证明他篇之为伪,则艺文志所记此二事,必伪无疑也。
1707109326
1707109327
第三,伪事之反证,以能得“直接史料”为最上。例如鱼豢魏略谓“诸葛亮先见刘备,备以其年少轻之。亮说以荆州人少,当令客户皆著籍以益众。备由此知亮。”陈寿《三国志》则云:“先主诣亮,凡三往乃见。”豢与寿时代略相当,二说果孰可信耶?吾侪今已得最有力之证据:则亮《出师表》云:“先帝不以臣卑鄙,三顾臣于草庐之中。”苟吾侪不能证明《出师表》之为伪作,又不能证明亮之好妄语,则可决言备先见亮,非亮先见备也。又如《唐书·玄奘传》称奘卒年五十七,《玄奘塔铭》则云六十九,此两说孰可信耶?吾侪亦得最有力之证据;则奘尝于显庆二年九月二十日上表,中有“六十之年飒焉已至”二语,则奘寿必在六十外既无疑。而显庆二年下距奘卒时之麟德元年尚九年,又足为《塔铭》不误之正证也。凡此皆以本人自身所留下之史料为证据,此绝对不可抗之权威也。又如《魏略》云:“刘备在小沛生子禅,后因曹公来伐出奔,禅时年数岁,随人入汉中,有刘括者养以为子。……”欲证此事之伪,则后主(禅)即位之明年,诸葛亮领益州牧,与主簿杜微书目,“朝廷今年十八”,知后主确以十七岁即位,若生于小沛,则时已三十余岁矣。此史料虽非禅亲自留下,然出于与彼关系极深之诸葛亮,其权威亦相等也。又如《论衡》辨淮南王安之非升仙,云“安坐反而死,天下共闻。”安与司马迁正同时,《史记》叙其反状死状,始末悉备。故迁所记述,其权威亦不可抗也。右所举四例,其第一第二两例,由当事人自举出反证,第三例由关系人举出反证,第四例由在旁知状之见证人举出反证。皆反证之最有力者也。
1707109328
1707109329
第四,能得此种强有力之反证,则真伪殆可一言而决。虽然,吾侪所见之史料,不能事事皆如此完备。例如《孟子》中,万章问孔子在卫是否主痈疽,孟子答以“于卫主颜仇由。……”此次答辩,极合论理,正吾所谓举反证之说也。虽然,孟子与万章皆不及见孔子,孟子据一传说,万章亦据一传说,孟子既未尝告吾侪以彼所据者出何经何典,万章亦然。吾侪无从判断孟子所据传说之价值是否能优于万章之所据。是故吾侪虽极不信“主痈疽”说,然对于“主颜仇由”说,在法律上亦无权以助孟子张目也。遇此类问题,则对于所举反证,有一番精密审查之必要。例如旧说皆云释迦牟尼以周穆王五十二年灭度,当西纪前九百五十年。独《佛祖通载》(卷九)有所谓“众圣点记”之一事,据称梁武帝时有僧伽跋陀罗传来之《善见律》,卷末有无数黑点,相传自佛灭度之年起,佛弟子优波离,在此书末作一点,以后师弟代代相传,每年一点,至齐永明六年,僧伽跋陀罗下最后之一点,共九百七十五点。循此上推,则佛灭度应在周敬王三十五年,当西纪前四百八十五年,与旧说相差至五百三十余年之多。是则旧说之伪误,明明得一强有力之反证矣。虽然,最要之关键,则在此“众圣点记”者是否可信。吾国人前此惟不敢轻信之,故虽姑存此异说,而旧说终不废;及近年来欧人据西藏文之《释迦传》以考定阿阁世王之年代,据印度石柱刻文以考定阿育王之年代,据巴利文之《锡兰岛史》以考定锡兰诸王之年代,复将此诸种资料中有言及佛灭年者,据之与各王年代比较推算,确定佛灭年为纪前四八五年。(或云四百八十七年,所差仅两年耳。)于是众圣点记之价值顿增十倍。吾侪乃确知释迦略与孔子同时,旧说所云西周时人者,绝不可信;而其他书籍所言孔老以前之佛迹,亦皆不可信矣。
1707109330
1707109331
第五,时代错迕则事必伪,此反证之最有力者也。例如《商君书徕民篇》有“自魏襄以来”语,有“长平之胜”语;魏襄死在商君死后四十二年,长平战役在商君死后七十八年,今谓商君能语及此二事,不问而知其伪也。《史记·扁鹊传》,既称鹊为赵简子时人,而其所医治之人,有虢太子,有齐桓侯等;先简子之立百三十九年而虢亡,田齐桓侯午之立,后简子死七十二年,错迕纠纷至此,则鹊传全部事迹,殆皆不敢置信矣。其与此相类者,例如《尚书·尧典》“帝曰,皋陶,蛮夷猾夏”,此语盖甚可诧。夏为大禹有天下之号,因禹威德之盛,而中国民族始得“诸夏”之名,帝舜时安从有此语?假令孔子垂教,而称中国人为汉人,司马迁著书,而称中国人为唐人,有是理耶?此虽出圣人手定之经,吾侪终不能不致疑也。以上所举诸例,皆甚简单而易说明;亦有稍复杂的事项,必须将先决问题研究有绪,始能论断本问题者。例如《尧典》有“金作赎刑”一语,吾侪以为三代以前未有金属货币,此语恐出春秋以后人手笔。又如《孟子》称“舜封象于有庳,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赋。”吾侪以为封建乃周以后之制度,“使吏治其国”云云,又是战国后半期制度,皆非舜时代所宜有。虽然,此断案极不易下:必须将“三代前无金属货币”“封建起自周代”之两先决问题,经种种归纳的研究立为铁案,然后彼两事之伪乃成信谳也。且此类考证,尤有极难措手之处:吾主张三代前无金属货币,人即可引《尧典》“金作赎刑”一语以为反证;(近人研究古泉文者,有释为“乘正尚金当爰”之一种,即指为唐虞赎刑所用,盖因此而附会及于古物矣。)吾主张封建起自周代,人即可引《孟子》“象封有庳”一事为反证;以此二书本有相当之权威也。是则对书信任与对事信任,又递相为君臣,在学者辛勤审勘之结果何如耳。
1707109332
1707109333
第六,有其事虽近伪,然不能从正面得直接之反证者,只得从旁面间接推断之若此者,吾名曰比事的推论法。例如前所举万章“问孔子于卫主痈疽”事,同时又问“于齐主侍人瘠环”。孟子答案于卫虽举出反证;于齐则举不出反证,但别举“过宋主司城贞子”之一旁证。吾侪又据《史记·孔子世家》称孔子游齐主高昭子,二次三次游卫皆主蘧伯玉,因此可推定孔子所主皆正人君子,而痈疽瘠环之说,盖伪也。又如鲁共王孔安国与《古文尚书》之关系,既有确据以证其伪;河间献王等与《古文毛诗》之关系,张苍等与《古文左传》之关系,亦别有确据以证其伪;则当时与此三书同受刘歆推奖之《古文周官》《古文逸礼》,虽反证未甚完备,亦可用“晚出古文经盖伪”之一假说略为推定矣。此种推论法,应用于自然科学界,颇极稳健;应用于历史时,或不免危险因历史为人类所造,而人类之意志情感,常自由发动,不易执一以律其他也。例如孔子喜亲近正人君子,固有证据;然其通变达权,亦有证据。南子而肯见,佛肸弗扰召而欲往,此皆见于《论语》者,若此三事不伪,又安见其绝对的不肯主痈疽与瘠环也?故用此种推论法,只能下“盖然”的结论,不宜轻下“必然”的结论。
1707109334
1707109335
第七,有不能得“事证”而可以“物证”或“理证”明其伪者吾名之曰推度的推论法。例如旧说有明建文帝逊国出亡之事,万斯同斥其伪,谓“紫禁城无水关,无可出之理。”(钱大昕著《万季野传》)此所谓物证也。又如旧说有“颜渊与孔子在泰山望闾门白马,颜渊发白齿落”之事,王充斥其伪,谓“人目断不能见千里之外”;又言:“用睛暂望,影响断不能及于发齿。”(《论衡·书虚篇》)此皆根据生理学上之定理以立言,虽文籍上别无他种反证,然已得极有价值之结论。此所谓理证也。吾侪用此法以驭历史上种种不近情理之事,自然可以廓清无限迷雾。但此法之应用,亦有限制;其确实之程度,盖当与科学智识骈进。例如古代有指南车之一事,在数百年前之人,或且度理以断其伪;今日则正可度理以证其不伪也。然则史中记许多鬼神之事,吾侪指为不近情理者,安知他日不发明一种“鬼神心理学”,而此皆为极可宝之资料耶?虽然,吾侪今日治学,只能以今日之智识范围为界,“于其所不知盖阙如”,终是寡过之道也。
1707109336
1707109337
本节论正误辨伪两义,缕缕数万言,所引例或涉及极琐末的事项,吾非谓治史学者宜费全部精神于此等考证,尤非谓考证之功,必须遍及于此等琐事。但吾以为有一最要之观念为吾侪所一刻不可忘者,则吾前文所屡说之“求真”两字——即前清乾嘉诸老所提倡之“实事求是”主义是也。夫吾侪治史,本非徒欲知有此事而止;既知之后,尚须对于此事运吾思想,骋吾批评。虽然,思想批评必须建设于实事的基础之上;而非然者,其思想将为枉用,其批评将为虚发。须知近百年来欧美史学之进步,则彼辈能用科学的方法以审查史料,实其发轫也。而吾国宋明以降学术之日流于诞渺,皆由其思想与批评,非根据于实事,故言愈辩而误学者亦愈甚也。韩非曰:“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孔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又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我国治史者,惟未尝以科学方法驭史料,故不知而作非愚则诬之弊,往往而有。吾侪今日宜筚路蓝缕以辟此涂,务求得正确之史料以作自己思想批评之基础;且为后人作计,使踵吾业者,从此得节啬其精力于考证方面,而专用其精力于思想批评方面,斯则吾侪今日对于斯学之一大责任也。
1707109338
1707109339
【1】法显著《佛国记》,亦名《法显行传》。玄奘著《大唐西域记》;又奘弟子慧立著《慈恩三藏法师传》。义净著《南海寄归内法传》及《西行求法高僧传》。
1707109340
1707109341
【2】弃疾二书,见《学海类编》。阿计替者,当时金廷所派监视徽钦二宗之人也。二书盖其日记原稿,弃疾全部采录也。
1707109342
1707109343
【3】此供状忘记在某部笔记中,十五年前吾曾在《新民丛报》录印一次。此供状惜尚有删节处,不能得其全相。
1707109344
1707109345
【4】关于此问题之研究,Gaubil氏谓在纪前二一五四年十月十一日;Largeteau氏及Chalmers氏谓在二一二七年十月十二日;Fr6ret氏及D.Cassini氏谓在二一○六年十月二十四日;Gumpaeh氏谓在二一五五年十月二十二日;Oppolzer氏谓在二一三五年十月二十一日;而有名之汉学大家Prof.G.Schlege及有名之天文学大家Dr.F.Kuhnert曾合著一书在荷兰阿姆斯丹之学士院出版,题曰《书经之日蚀》Die Schu King Finsteruiss(Amsterdam J.Muller,1889)谓当在二一六五年五月七日,其言甚雄辩。其后汉学大家Dr.F.Eitel复著详论驳之,登在China Review第十八卷。
1707109346
1707109347
【5】明钞本《慎子》,谬荃荪所藏,最近上海涵芬楼所印《四部丛刊》采之,诧为惊人秘笈。缪氏号称目录学专家,乃宝此燕石,故知考占贵有通识也。
1707109348
1707109349
【6】古书中有许多经各时代无数人踵袭赓续而成者,如《本草》一书即其例。吾尝欲详考此书成立增长之次第,所搜资料颇多,惜未完备,不能成篇耳。
1707109350
1707109351
【7】看《晋书·束哲传·王接传》及杜预《左传集解后序》。
1707109352
1707109353
【8】看今人王国维著《太史公系年考略》,崔适著《史记探原》。
1707109354
1707109355
【9】看今人胡适著《中国哲学史大纲》二十一、二十二页。
1707109356
1707109357
1707109358
1707109359
1707109361
中国历史研究法 第六章 史迹之论次
1707109362
1707109363
吾尝言之矣:事实之偶发的,孤立的,断灭的,皆非史的范围。然则凡属史的范围之事实,必其于横的方面,最少亦与他事实有若干之联带关系;于纵的方面,最少亦为前事实一部分之果,或为后事实一部分之因。是故善治史者,不徒致力于各个之事实,而最要著眼于事实与事实之间此则论次之功也。
1707109364
1707109365
史迹有以数千年或数百年为起讫者其迹每度之发生,恒在若有意识无意识之间,并不见其有何等公共一贯之目的,及综若干年之波澜起伏而观之,则俨然若有所谓民族意力者在其背后。治史者遇此等事,宜将千百年间若断若续之迹,认为筋摇脉注之一全案,不容以枝枝节节求也。例如我族对于苗蛮族之史迹,自黄帝战蚩尤,尧舜分背三苗以来,中间经楚庄之开夜郎,汉武帝通西南夷,马援诸葛亮南征,唐之于六诏,宋之于侬智高……等事,直至清雍乾间之改土归流,咸同间之再平苗讨杜文秀,前后凡五千年,此问题殆将完全解决。对于羌回族之史迹,自成汤氏羌来享,武王征师羌以来,中间经晋之五凉,宋之西夏……等等,直至清乾隆间荡平准回,光绪间设新疆行省,置西陲各办事大臣,前后凡四千年,迄今尚似解决而未尽解决。对于匈奴之史迹,自黄帝伐獯鬻,殷高宗伐鬼方,周宣王伐狁以来,中间经春秋之晋,战国之秦赵,力与相持,迄汉武帝和帝两度之大膺惩,前后经三千年,兹事乃告一段落。对于东胡之史迹,自春秋时山戎病燕以来,中间经五胡之诸鲜卑,以逮近世之契丹女真满珠前后亦三千年,直至辛亥革命清廷逊荒,此问题乃完全解决。至如朝鲜问题,自箕子受封以来,历汉隋唐屡起屡伏,亦经三千余年,至光绪甲午,解决失败,此问题乃暂时屏出我历史圈外,而他日劳吾子孙以解决者,且未有已也。如西藏问题,自唐吐蕃时代以迄明清,始终在似解决未解决之间,千五百余年于兹矣。以上专就本族对他族关系言之,其实本族内部之事,性质类此者亦正多。例如封建制度,以成周一代八百年间为起讫;既讫之后,犹二千余年时时扬其死灰,若汉之七国,晋之八王,明之靖难,清之三藩,犹其俤影也。例如佛教思想,以两晋六朝隋唐八百年间为起讫;而其先驱及其余烬,亦且数百年也。凡此之类,当以数百年或数千年间此部分之总史迹为一个体,而以各时代所发生此部分之分史迹为其细胞将各细胞个个分离,行见其各为绝无意义之行动;综合观之,则所谓国民意力者乃跃如也。吾论旧史尊纪事本末体,夫纪事必如是,乃真与所谓本末者相副矣。
1707109366
1707109367
史之为态,若激水然,一波才动万波随。旧金山金门之午潮,与上海吴淞口之夜汐,鳞鳞相衔,如环无端也。其发动力有大小之分,则其荡激亦有远近之异。一个人方寸之动,而影响及于一国;一民族之举足左右,而影响及于世界者,比比然也。吾无暇毛举其细者,惟略述其大者:吾今标一史题于此,曰:“刘项之争,与中亚细亚及印度诸国之兴亡有关系;而影响及于希腊人之东陆领土”,闻者必疑其风马牛不相及。然吾征诸史迹而有以明其然也。寻其波澜起伏之路线,盖中国当李牧、蒙恬时,浪势壮阔,蹙匈奴于北,使彼“十余年不敢窥赵边”(《史记·李牧传》文),“却之七百余里。”(贾谊《过秦论》文)。使中国能保持此局,匈奴当不能有所扰于世界之全局。“秦末扰乱,诸秦所徙谪戍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汉兵与项羽相拒,中国罢于兵革,以故冒顿得自疆。……大破灭东胡,西击走月氏。”(《史记·匈奴传》文)“月氏本居敦煌祈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史记·大宛传》文)盖中国拒胡之高潮,一度退落,匈奴乘反动之势南下,轩然蹴起一大波,以撼我甘肃边徼山谷间之月氏;月氏为所荡激,复蹴起一大波,滔滔度葱岭以历大夏。大夏者,西史所谓柏忒里亚(Bactria)亚历山大大王之部将所建国也,实为希腊人东陆殖民地之枢都,我旧史字其人曰塞种。“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宾;塞种分散,往往为数国。”(《汉书·西域传》文)罽宾者,今北印度之克什米尔(《大唐西域记》之迦湿弥罗)亚历大王曾征服而旋退出者也。至是希腊人(塞王)受月氏大波所荡激,又蹴一波以撼印度矣。然月氏之波,非仅此而止。“月氏迁于大夏,分其国为五部翎侯。后百余岁,贵霜翎侯邱就却自立为王国,号贵霜王。侵安息,取高附地,灭濮达罽宾。子阎膏珍复灭天竺。”(《后汉书·西域传》文)盖此波訇砰南驶,乃淘掠波斯(安息)阿富汗(濮达)而淹没印度;挫希腊之锋使西转,自尔亚陆无复欧人势力矣。然则假使李牧、蒙恬晚死数十年,或卫青霍去病蚤出数十年,则此一大段史迹,或全然不能发生,未可知也。吾又标一史题于此,曰:“汉攘匈奴,与西罗马之灭亡,及欧洲现代诸国家之建设有关”闻者将益以为诞。然吾比观中西诸史,而知其因缘甚密切也。自汉武大兴膺惩之师,其后匈奴寝弱,裂为南北。南匈奴呼韩邪单于,保塞称臣,其所部杂居内地者,渐同化于华族。北匈奴郅支单于,仍倔强,屡寇边,和帝时再大举攘之:“永元元二年,连破北匈奴,”(《后汉书·和帝纪》文)“三年,窦宪将兵击之于金微山,大破之,北单于逃走,不知所之。”(《后汉书》宪传文)此西纪八十八年事也。其云“不知所之”者,盖当时汉史家实不知之;今吾侪则已从他书求得其踪迹。“彼为宪所逐,度金微山,西走康居,建设悦般国,……地方数千里,众二十余万。”(《魏书·西域传》悦般条文。)金微者,阿尔泰山;康居者,伊犁以西,讫于里海之一大地也。《后汉书·西域传》不复为康居立传,而于粟弋奄蔡条下,皆云属康居,盖此康居即匈奴所新建之悦般,“属康居”云者,即役属于康居新主人之匈奴也。然则粟弋奄蔡又何族耶?两者皆日耳曼民族中之一支派:粟弋疑即西史中之苏维(Suevi)人;奄蔡为前汉时旧名,至是“改名阿兰聊”(《后汉书·西域传》文),即西史中之阿兰(Alan)人;此二种者,实后此东峨特(East Goths)之主干民族也。吾国人亦统称其族为粟特。《魏书·西域传》:“粟特国,故名奄蔡,一名温那沙(疑即西史之Vandals亦东峨特之一族也,)居于大泽,在康居西北。”康居西北之大泽,决为黑海,已成学界定论;而第二三世纪时,环黑海东北部而居者,实东峨特,故知粟特即东峨特无可疑也。当此期间,欧洲史上有一大事,为稍有常识之人所同知者。即第三四世纪间,有所谓芬族(Huns or Fins)者,初居于窝瓦(Volga)河之东岸,役属东西峨特人已久。至三百七十四年(晋武帝宁康二年),芬族渡河西击东峨特人而夺其地。芬王阿提拉(Attila),其勇无敌;转战而西,入罗马,直至西班牙半岛;威震全欧。东峨特人为芬所逼,举族西迁,沿多恼河下流而进,渡来因河,与西峨特人争地;西峨特亦举族西迁,其后分建东峨特西峨特两王国,而西罗马遂亡。两峨特王国,即今德法英意诸国之前身也。而芬族亦建设匈牙利,塞尔维亚,布加利亚诸国。是为千余年来欧洲国际形势所自始,史家名之曰“民族大移转时代”。此一桩大公案,其作俑之人,不问而知为芬族也。芬族者何?即窦宪击逐西徙之匈奴余种也。《魏书·西域传》粟特条下云:“先是匈奴杀其王而有其国,至王忽倪己,三世矣。”美国哥仑比亚大学教授夏德(Hirth)考定忽倪己,即西史之Hernae,实阿提拉之少子,继立为芬王者。(忽倪己以魏文成帝时来通好,文成在位当西四五二至四五六年Hernae即位在四五二年。)因此吾侪可知三四世纪之交,所谓东峨特役属芬族云者,其役属之峨特,即《后汉书》所指役属康居之粟弋奄蔡;其役属之之芬族,则《后汉书》之康居,《魏书》之悦般,即见败于汉,度金微山而立国者也。芬王阿提拉与罗马大战于今法兰西境上,在西四五一年,当芬族渡窝瓦河击杀峨特王亥耳曼后之六十四年;故知《魏书》所谓“匈奴击杀粟特王而有其国”者所击杀之王即亥耳曼;所有之国即东峨特。而击杀之匈奴王即阿提拉之父,而忽倪己之祖。其年为西纪三百七十四年,上距窦宪击逐时二百九十余年;而下距魏文成时通好之忽倪己,恰三世也。吾侪综合此种种资料,乃知汉永元一役,实可谓全世界史最要之关键,其在中国结唐虞三代以来二千年獯鬻狁之局,自此之后中国不复有匈奴寇边之祸。(刘渊等归化匈奴构乱于内地者不在此例)班固《封燕然山铭》所谓:“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非虚言也。然竟以此嫁祸欧洲,开彼中古时代千年黑暗之局。直至今日,犹以匈奴遗种之两国(塞尔维与匈牙利)惹起全世界五年大战之惨剧。人类造业,其波澜之壮阔,与变态之瑰谲其不可思议有如此。吾侪但据此两事,已可以证明人类动作,息息相通。如牵发而动全身,如铜山西崩而洛钟东应。以我中国与彼西方文化中枢地相隔如彼其远,而彼我相互之影响犹且如此其巨。则国内所起之事件,其首尾连属因果复杂之情形,益可推矣。又可见不独一国之历史为“整个的”,即全人类之历史亦为“整个的”。吾中国人前此认禹域为“天下”,固属褊陋;欧洲人认环地中海而居之诸国为世界,其褊陋亦正与我同。实则世界历史者,合各部分文化国之人类所积共业而成也。吾侪诚能用此种眼光以观察史迹,则如乘飞机腾空至五千尺以上,周览山川形势,历历如指掌纹真所谓“俯仰纵宇宙,不乐复何如”矣。然若何然后能提絜纲领,用极巧妙之笔法以公此乐于大多数人,则作史者之责也。
1707109368
1707109369
孟子尝标举“知人论世”之义,论世者何?以今语释之,则观察时代之背景是已。人类于横的方面为社会的生活,于纵的方面为时代的生活。苟离却社会与时代,而凭空以观某一个人或某一群人之思想动作,则必多不可了解者,未了解而轻下批评,未有不错误也。故作史如作画,必先设构背景;读史如读画,最要注察背景。旧史中能写出背景者,则《史记·货殖列传》实其最好模范。此篇可分为四大段:篇首“老子曰至治之极”起,至“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止,为第一段,略论经济原则及其与道德之关系。自“昔者越王勾践困于会稽”起,至“岂非以富耶”止,为第二段,纪汉以前货殖之人。自“汉兴海内为一”起,至“令后世得以观择焉”止,说明当时经济社会状况。自“蜀卓氏之先”起至篇末,纪当时货殖之人。即以文章结构论,已与其他列传截然不同。其全篇宗旨,盖认经济事项,在人类生活中含有绝大意义,一切政教,皆以此为基础。其见解颇有近于近世唯物史观之一派,在我国古代已为特别。其最精要之处,尤在第三段:彼将全国分为若干个之经济区域。每区域寻出其地理上之特色,举示其特殊物产及特殊交通状况,以规定该区域经济上之物的基件。每区域述其历史上之经过,说明其住民特殊性习之由来,以规定该区域经济上之心的基件。吾侪读此,虽生当二千年后,而于当时之经济社会,已得有颇明了之印象。其妙处乃在以全力写背景,而传中所列举之货殖家十数人,不过借作说明此背景之例证而已。此种叙述法,以旧史家眼光观之,可谓奇特。各史列传,更无一篇敢蹈袭此法;其表志之记事,虽间或类此;然求其能如本篇之描出活社会状况者,则竟无有也。吾侪今日治史,但能将本篇所用之方法,扩大之以应用于各方面,其殆庶几矣。
1707109370
1707109371
史迹复杂,苟不将其眉目理清,则叙述愈详博,而使读者愈不得要领。此当视作者头脑明晰之程度何如,与其文章技术之运用何如也。此类记述之最好模范,莫如《史记·西南夷列传》:
1707109372
1707109373
“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印都最大。此皆魋结耕田有邑聚。
1707109374
[
上一页 ]
[ :1.70710932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