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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分光镜》处理的旧著,主要是三本英文著作,一本是Ancient China in Transition,第二本是Han Agriculture,第三本是Western Chou Civilization。虽然,程序上前后颠倒,但是这三本书,却是可以连成一串,当作从西周至汉代的社会文化史;这三本书,虽然重点各自不同,在方法学上,却有互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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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的专业本行是历史学,但是,因为研究古史,不能不大量地使用考古资料,也不能不相当程度地从文化史角度处理问题。这三本书,都尝试将文化、社会、经济三项变量,整理其间彼此呼应和影响的关系。其实我在台湾中研院史语所工作时,接受老师们的指导,已经走这一研究方向。只是,当时台湾获得的大陆考古资料,比较不足,以至于在台湾的著作,没有办法充分地使用大陆考古成果。后来美在匹兹堡大学工作;那时,大陆考古资料层出不穷,涌进美国,我才能够获得那些有用的资料,以配合传承的文献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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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90年以后,我在美国的学习生活,一方面教学相长,学生们提的许多问题,往往影响了我对研究的思考方向;另一方面,我有机缘参加几个跨学校、跨国际的研究团队。例如,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个研究团队,研究整个亚洲文化,包括印度、中国、日本等处,如何与西方文化对比和彼此影响。又例如,以色列学者在埃森斯坦领导下,一群来自不同国家的社会史、文化史、思想史、宗教学各科的学者们,共同探讨从雅斯贝尔斯所谓“轴心时代”以后,各处文化的起源和发展。又例如,有一群关心人类文化与生态之间关系的学者,也有好几次聚会,讨论这一领域的课题。匹兹堡大学历史系,又有长期的传统,并不特别着重西方文化的历史,系内的同仁有三分之二是研究西方以外的文明。同事们经常举行定期和不定期的讨论会,在比较文化与文化接触这两个项目,检讨农村和劳工运动两大课题。以上这些二三十年的学习经验,让我发展了在中国以外的视野。这几十年来继续不断的学习,我大概不够资格做一个汉学家,而是选择另一方向,担起跨学科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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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的读者群,一方面有学术界的期刊读者和讨论会的参与者;另一方面,我更关心如何使自己跳出中国圈,再回头看中国的经验,呈现给中文的读者,尤其是各位不自囿专业的知识分子。我总是盼望,在全球化正在进行的今天,中国人不要总是从中国的角度看问题,中国人能够开窗看看外面的世界,再回头看看自己的房间;也许如此,中国人可以真正地与其他地区的人类,有平等互惠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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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十年来,有一段时候,我对于台湾的企业管理人员,介绍传统中国的管理学说,希望他们理解,中国几千年的管理经验,可以由此归纳的一些制度,也许有助于他们发展一套与西方目前管理制度不同的管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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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二十年来,我关心一般读者对中国历史和文化的理解,因为在这个领域,一些过去的名著宏编,往往偏重于政治史的叙述,假如包含思想史的成分,也仅仅触及上层学者的思想。同时,数十年来,海峡两岸都有太多意识形态的干涉,以至于读者有受困于樊笼的痛苦。我于是写了一部《万古江河》,以口语陈述一般平民的生活和民间社会与文化。该书以江河为名,比喻中国文化吸纳多方,汇集为浩荡洪流,奔向海洋,成为全球化世界中,人类共有文化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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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又将一次两小时讲演的内容,扩大为一本小书《我者与他者》,讨论什么是中国人?什么是别人?最近,又因为要探索“中国”两字的定义,也是以口语方式,写了一部《华夏论述》(在大陆的书名则是《说中国》)。以上三部书,其实是一系列,目的在跳出自己,再回头审视,究竟“我”是谁?究竟“中国”是什么?这一番自我审察的工作,其实正是我们居住在外国的华人,几乎天天要面对的问题。有人有意识地面对它,有人无意间受其困扰。这三部书,与其说是专业的著作,毋宁说是自我的省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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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这三本书平行发展的,则是我尝试对西方文明,作一番粗浅的整理。其目的和上一段所说自我的省视,互为表里。因为,一般的读者,并没有机会接触西方对其文明讨论的专著。我对于西方文明的一些论述,也大概只能循其大纲,粗略地将一些要点介绍给读者。一本《中西文明的对照》,以互相映照呈现各自特色;一本《现代文明的成坏》,则指示今日西方主流文明正在衰败的困境,也以此警惕国人,即不应随覆舟没顶,更需戒慎恐惧,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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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此大众教育类型的作品,当然和象牙塔里专家学者讨论的种种细节,有相当大的差异。现代学术的分工,已经到了非常繁细的地步。学刊中的论文,大概往往只有数十位同行仔细阅读,而一般大众,却只能在十年、二十年后,读到专业知识逐渐普及化的一些概括。我之所以愿意在大众教育这一领域内,尽其绵力,也不过盼望稍微弥补这个断层留下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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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各种工作,我并不盼望高等学府内的贤者,垂顾阅读。如果我能在专家与一般读者之间作个桥梁,我愿意承担这一份任务。知我罪我,即使背上粗浅的骂名,也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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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的序,照理应由原来编者撰述,可是他们已经天各一方,分散在中国和美国,他们不容易再有一次合作的可能。中华书局要求我撰序,因此,赘述自己这几十年的著作性质,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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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序于匹兹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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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五年三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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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分光镜 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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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宁与邵东方二位仁棣,负责辑录“学苑英华”所收我的作品集。二君辛苦,殊为感激!本书名为《历史分光镜》,是借用光学上棱镜分析光谱系列之意,表示历史学的功能是将历史解析为各种因缘线索及演变过程。蒙上海文艺出版社的错爱,将拙作介绍给中国大陆的读者,使我颇有惭愧之感。承命要撰一篇序文,讨论在专业范围内学习过程,叙述梗概,盼能有助于读者了解本书所辑录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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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而残疾,不良于行。抗战期间,不能跋涉山路,以至未能入学。自从学习认字,有一段岁月都是在家摸索。先君性喜史地,我从他的书架上取读书刊,也熏染了史地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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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胜利,返故邑无锡,才第一次入学读书。无锡学风,自东林以来,即重实学,不尚文采。辅仁中学的老师,学养之深厚,不输上庠教席,于文史舆地,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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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本以外,多所发挥。于是,在老师们诱引之下,我也向往于三顾(顾炎武、顾祖禹、顾栋高)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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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湾大学时期,本科是在历史系,研究生学程是在文科研究所。其时初创研究所,台大的文学院是第一个有硕士课程的单位,并不分科系。当时台大的师资,集大陆来台学者的精英,盛极一时。老师各有专长,不在一科一系,我因此得到窥视不同专业方法学的机会。我的学士与硕士论文,都跟随李玄伯(宗侗)先生学习。玄伯师在法国留学时将文化人类学与古代史冶铸为一,对中国古代社会的图腾、婚姻、亲族及城乡,尤有独到的见解。他的观点,应当还是演化论一系。我在考古人类系的老师李济之先生、凌纯声先生与芮逸夫先生诸师并不从文化演化论入手。济之师是考古的实证论者,纯声师是十分注重环太平洋区的文化圈、文化传播论的学者,逸夫师注意文化比较研究,非常注意中国古籍及民族志中透露古代文化的遗存痕迹,大致可列入功能学派的观点。历史系中,劳贞一(榦)先生是汉史大家。贞一师教我的是从史料中梳爬,重建古代的政府制度及生活。董彦堂(作宾)先生为殷商卜辞研究奠定断代标准。从彦堂师处,我只学到了年历学,却没有在古文字学方面用功。高晓梅(去寻)先生是殷墟发掘的考古学家,从晓梅师处,我稍知商周铜器的基本知识,但于金文方面,也没有用功。—诸师教诲之恩,终身不敢或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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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大与中研院史语所学习的时候,我的兴趣在春秋战国历史,为此曾将《左传》的人物排列谱系。同时,我也研习三礼,想从礼经中寻索古代信仰。我的硕士论文即是设法界分作为自然力的“天”与作为宗神与生命来源的“帝”。学士论文是《仪礼•士丧礼》中所见的灵魂观念。这两篇习作,均是玄伯师指导,然而也受逸夫师的启迪及匡正,遂是演化与比较文化研究的杂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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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我在美国芝加哥大学东方研究所读博士学位,也接受外科手术矫治两足。当时的东方研究所,以近东考古学为主,中国古史主要学者是顾立雅(Herrlee Creel)先生。芝大学风自由,学生的课程安排,全由学生自己的兴趣发展。芝大的埃及学、巴比伦学与亚述学,集合欧洲来美学者与美国的学者于一堂。我在这种环境下,选课以埃及学与巴比伦学课程为主,殊得埃及学教授John Wilson先生之启发。芝大的社会学,兼有美国本地发展的社区社群实证研究(所谓微观社会学)与源自欧洲的社会学理论(所谓宏观社会学)两个传统。由于古代文化与宏观社会学的关系密不可分,我在东方学的顾立雅与John Wilson二师之外,又从Peter Blau(社会学,尤其文官制)、Bert Hoseliz(欧洲经济史)及Mircea Eliade(宗教学)诸位教授学习。这是我初次接触韦伯(Max Weber)的理论,一生思考,受韦氏影响甚大。我的博士论文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社会变动,后来出版为《中国古代社会史论》(Ancient China in Transition) 一书。在这次习作中,我尝试用统计方法,根据不同时代历史人物的家世与社会背景,测量各时代社会变动的方向与幅度,再从这些现象探讨政治、经济、意识形态诸变数如何配合而有其相应的社会变动—不仅社会成员在社会阶层间的升降,也顾及社会结构本身的转变。在这一论文之后,我的研究角度,经常照顾不同变数的互动相应,我不再以为历史是由哪一种特定的力量推动;每一特定时期的历史,是由一系列当时当地的变数配合,而有其特定的变化。这一观点,在大原则上,不仅是我在专业研究上的方法,也是我观察身边事物变化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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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美返台,我又回到史语所工作,也兼任台大教职。在台九年,事务丛杂,再加上个人性格不愿向集权的政权低头,终于又离台来美。那几年内,研究范围颇注意于国家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西汉政权与社会势力的交互作用》等篇即是在那几年写的。这一研究专题,后来又陆续及于汉代知识分子、中古知识分子、游侠豪强及地方大族的性质诸题。我在这方面的工作,自从60年代,延伸至今,其中碰到美国学术界对于市民社会、公众空间等课题一度是讨论焦点。然而,市民社会的“市民”有其欧洲中古城市的特定背景,我们不能在中国史中硬套。我毋宁是用国家力与社会力分合迎拒作为着眼点,可能比较切合中国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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