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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地方与中央之间,也是渐行渐远。地方大族逐渐根深柢固,形成新贵族,包办了察举,也把持了地方,东汉州郡掾属是当地实质统治阶层,所谓“汝南太守范孟傅,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地方逐渐发展主体性,东汉州郡,每有地方的史籍,如《陈留风俗传》、《汝南先贤传》、《益都耆旧传》、《襄阳耆旧记》、《青州先贤传》……诸书多已不存,但仍见于《三国志》裴松之注及其他史籍的引用。这种心态,正反映了汉代次级系统寻求自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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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人口,极盛时也有四千余万,不下于西汉人众,但人口分布颇不相同。东汉末季,中原州郡人口减少,东南与南方大幅增长,内外的比重,非复旧时。西汉的州部,只是督察单位,刺史权位,不如郡守。但东汉州权大增,刺史统辖属郡,位同方伯。东汉分裂的形势已成。黄巾一起,皇室威信已经荡然,是以皇甫嵩立了大功,阎安即劝他“推亡汉于已倒”,代汉自立。汉祚之移,在于人心已散,不必等待董卓曹操了。及至大乱已成,名豪大侠,州郡守将,风起云聚,四处举兵,汉代的复杂体系,在主轴解纽之后,中国分裂为五六个竞争单位,归结为三国分立……这种发展,正是不稳定系统崩解为若干次级系统的实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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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罗马的崩解,也可作如是观。罗马由意大利半岛上一个城邦起家,东征西讨,逐步兼并了半岛上的各邦,然后统一地中海沿岸,又北收高卢,东并两河及尼罗河流域。罗马军团兵锋所及,无不臣服。在这一大帝国内,罗马并未建立西汉那样的郡县制度。罗马的统治权,建立在戍守各地的武装力量,及收夺各地资源的殖民政策与贸易活动。这一帝国,也有空间的中心与边陲,也有层级的罗马与属地。但是,罗马的复杂体系,可称为“扩散型”的结构,与汉代的“凝聚型”极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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扩散型的结构,离中心越远,中央控制越弱,罗马在各处的控制,都以城市为据点。在意大利半岛上,城市之间有密切的来往。地中海各地,如北非及北岸,则城市与城外,族属与文化均不同,颇像中国周代的封建,有国野的截然划分。地中海东部以及海东地区,原是希腊文化的世界,各属地有其各自历史传统,罗马人的戍军及殖民者所建庄园之外,全是土著居民。这些地方,罗马的控制,均须假手当地的势力。举例言之,犹太人也是罗马百姓,但是犹太人治耶稣死罪,罗马的总督置身事外,让犹太人以犹太法律处置。这种次级系统,其原有的独立性,远较汉代州郡的自主性为强。于是,一旦罗马失去控制能力,这些次级系统自然纷纷脱幅,罗马的复杂体系也就崩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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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的统治结构,原由城邦制度演变而来。奥古斯都改共和国为帝制,权力集中于皇帝。但是统治阶层的参议院议员,其家族都是富贵显赫的上层。旧日罗马担任骑士的士族,服公职及兵役,但是不易有晋入上层的机会。这一统治阶层的内部分歧,其彼此隔绝,也迥异于汉代察举制作为上下沟通的情形。罗马各地城市,有市民阶层,城外则是农庄主人与辛苦劳作的农民。这三者之间,也缺少了社会流动的机制。于是罗马上下之间,本少交流,其结构是相当松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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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以殖民与戍军维持这一复杂体系于不坠,又以贸易将罗马生产的酒与橄榄油,换取各处资源。罗马不断扩张,壮者从军,内地生产只能由奴隶担任。罗马越是开疆辟土,其本土人口与总人口的比数越小;戍守在外的军团越多,留在本土的人口越少。这一扩散型的体系,终于外强中干,枝强干弱,一旦本土小有变动,各地必定寻求自主。罗马建立东都,原为有效的控制东土。然而,东都皇帝的利益在东方,渐渐不再支持西都的本土。于是,东罗马渐成为希腊化的另一势力,不但不是罗马犄角支援,反而割裂帝国据地自雄。东罗马在西罗马覆亡之后,又延祚将及千年,其实已是另一政治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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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汉与罗马帝国的崩解的比较,可知各种天灾、人祸、内忧、外患,都是崩解过程中的因与缘。两者崩解的原因,都在其结构方面,是不够稳定的次级系统,勉强系附于主系统,一旦内部各成分彼此不能协调,即是失去运作功能。主系统失去控制能力,复杂体系也就崩解为若干独立的次级系统。汉代中国有一个相当整合的市场网络,将全国农业与制造业经济有机的联系于整体的流动转输。这一经济体系,也可以分裂为若干独立的次级系统。然而,中国是一整片土地,南北东西,互通有无,则彼此互利。各个独立系统,若没有外来力量的干预,终于还会整合为一个笼罩全国的庞大体系。这一现象,加上儒家文化的渗透各地,中国的庞大复杂体系,虽经过中古的崩解,还是越来越凝聚,成为稳定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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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汉代的情形,罗马的世界,也有互通有无的经济网络。制造业大多在城市之内。城乡之间少有共同的利益。罗马各行省与各属国,都有其自己四周的经济圈,不必依赖于罗马帝国的交易网。加上在基督教成为正统后,罗马文化不再是广大地区的主流。基督教文化能够整合地中海世界,甚至能扩散到欧洲及中东地区。但是基督教会与帝国政权,分多合少。是以罗马崩解后,地中海世界有天主教与东正教两个是可以取代帝国的教会秩序,却不是罗马帝国政治体系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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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帝国崩解的表面现象相似,两者结构又不相同。似乎崩解之原因,均在结构本身核心部分有了分裂,遂不足以维系不十分稳定的次级系统。但是凝聚型的结构,终于有复合的能力,扩散型的结构则一旦分散,即不再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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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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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分光镜 一四一 从结构上看东汉与西罗马帝国的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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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伤外感的征象,无疑削弱了东汉与罗马两大帝国的力量,但是,若没有结构性的缺陷,这样庞大而复杂的政治体系,仍会有移东补西的救济能力(例如移民就食,或运粮赈灾),俾有休养生息的复健功能。只有在结构上发生了问题,始有崩解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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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帝国与罗马帝国,有一个核心地区,及广大的外延,形成权力层级结构与空间的内外结构。在汉代中国,前者为郡县,后者为“中原”与外州;在罗马,前者为行省与属国,后者为意大利半岛与外地。两个帝国都是结构体系。由一个主体系领有若干次级体系,结合为不是十分稳定的整体结构,用Herbert Simon的辞汇,这种复杂体系系由原本可以独立的系统合成,主体系有能力控御次级体系,复杂体系各部分有其互补互利的功能,一旦主体系失去控御能力,各次级体系即可能纷纷脱离。因此,这样的复杂体系并不稳定,时时在将崩解的边缘(nearly decomposable condition)。于是,关键在于核心地区中的主体能否长期保持一定的实力,俾整个体系整合融铸为不能分裂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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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继承西汉已经组合的体系,以察举制度晋用各地的人才,参加中央政府的运作,可称之为“凝聚型”的体系。在核心部分,西汉体制是君权与相权合作操持统治功能。相权代表全国的文官系统,而文官系统则由察举制晋用儒家知识分子提供人才。儒家意识形态为皇帝天命及文官的服务功能提供了政权的合法性。汉代的精耕农业与农舍手工业生产的消费品,必须有市场网络为全国物资提供周流转输的功能,人才与物资的流通周转,使汉代的中国结合为一个庞大的复杂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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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相当稳定的体系,在东汉时有了相当程度的变化。东汉削弱相权,以三公代替了丞相,三公任轻,机事专委尚书,成为内廷的“秘书处”。内朝与外朝的两橛结构,使西汉君相共治二元权力中心,分解为内外对抗的二元权力。东汉外戚宦官,其实都依附君权而取得权力。东汉教育,较之西汉,多了地方学校与私家讲学,《后汉书 •儒林列传》中,名师宿儒,从学者动辄千百,于是汉代知识分子的数字大增,其中不能挤入文官行列者也为数不少。这些知识分子,遂成为权力结构之外的一股社会力量。清议月旦人物,乡评里选,知识分子自己取得了评定等次的自主权。西汉察举制代表的参与问政,遂一变为儒生批评时政。政权与学术成为对立面。党锢之祸是政权与社会精英对立的极化。汉代复杂体系的领导阶层,因此而丧失功效(dysfun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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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的覆亡,在中国历史上有特殊意义。秦汉秩序,曾经历过嬴政新莽两次变局,但是汉承秦旧,光武也是“中兴”,原有的格局体制,均未崩坏。东汉之亡,中国进入完全不同的情势。范晔著《后汉书》以前,已有谯周、谢承、薛莹、华峤、谢沈、司马彪、袁山松、袁宏、张璠诸家著作,实即反映了三国以至南北朝间,历史学家对于东汉覆亡,有极深的感受,都企图对这一次翻天覆地的变故,提出一番解释。范晔在其《狱中致甥侄书》,自白其撰作的心情,引《过秦论》为比喻。汉初著作,于嬴秦之亡,多所讨论。贾谊一论,著名当世,长留史策。范晔以此自况,也是为了对一段划时代的大变化,有所解释。《后汉书》列传,列党锢、宦者,两传当是他于汉亡原因,特加注视的问题。西羌一传,又有长论,也是为了解释羌乱对于汉亡的影响。循吏、酷吏两传,也许是沿《汉书》之例;但是他将郭躬、陈宠合为一传,代表专业文官,邓彪、张禹等人合为一传,代表与世浮沉的官僚,则似乎是说明文官体制的正负两个面貌。王充、王符、仲长统合为一传,特别大段征引仲长统的议论,崔骃传中,附列入崔实的议论,凡此都可以解释为范氏自己的历史解释。相对言之,黄巾起事,是汉末大事,范氏却只在灵帝纪、皇甫嵩、朱儁、卢植诸传有关纪传中叙述,并未列为专传,可能反映范氏史法,以为民间起事,是朝代覆亡的病象,而不是病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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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言之,范晔的解释东汉之覆亡,当在宦官外戚败坏朝政,而于维护儒家理想的力量(如特立独行之士),及大规模的抗争活动(如党锢),又三致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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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有识之士,颇有人已经注意当时的问题。王符《潜夫论》,指陈朝廷用人不当,效率不彰,贵臣用事,社会风气浮奢。仲长统注意到政府荒废庶政,宠任贵戚,四夷侵略,而豪人货殖,平民困穷,百姓离散,人口减少,田无常主,民无常居,朝廷用人施政,事归台阁,不在三公,外戚宦竖,作威作福,饥馑疾疫,重之以军旅扰攘,人不聊生。当时似已有一种末世的无力感,是以崔寔感叹,“方今承百王之敝,值戹运之会”,认为是由于升平日久,俗敞政衰,盼望复五等之爵,立井田之制。他的意见,大致仍将衰败的原因,归诸政事不良,贤人不用,贵贱不齐,贫富不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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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结当时人的意见,汉之将衰,大致由于政治与经济的原因,导致社会上财富集中、亲贵专权、豪族擅利、百姓困穷的局面。这些弊病,与西罗马内部的情形,也十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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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情形,当是东汉衰亡之内伤征象。在“外感”的征象部分,西羌的动乱,使中国大受其困;董卓兴起,也是羌乱的背景下,始成凉州军之祸。不过,羌人的力量其实不大,既不具备有力的国家组织,人口总数也不多。羌人起事,大多是边吏不善抚循,官逼民反,众羌蚁聚狼奔,并无军旅组织,也没有良好的装备。东汉能够有力量击败强大的匈奴,却困于西羌,则实在说不过去。同理,西罗马能够征服高卢,占领东欧及中亚,罗马军团,东征西讨,无往不胜,自然有相当的战斗力。日耳曼部族,也与西羌相似,最初只是附塞的族群,据估计,日耳曼部族人口,不过罗马人口百分之五。人口不多,单位散漫,对罗马有骚扰之患,而不致于使罗马崩溃。至于天灾,罗马曾有火山爆发,土壤恶化。中国曾有北旱南潦,灾荒不断。公元第二世纪大疫,从中东Parthia开始,向东西双向蔓延,东西地均受其害。罗马帝国与汉代中国都是广土民众,跨州连圻,一时一地的灾难,史不绝书,人口增减也是区域性的现象,不是全面的减少。因此,天灾如饥馑疾疫,即使在西罗马与东汉,确实相当扰人,却也未必能造成持久而广泛的伤害,足以拉垮庞大的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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