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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而易见,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历史的本相总是由依附于胜利者的史官所曲加改造,历史总是按照胜利者的意志被重新建构,乃是普遍的文化现象。从这个意义上说,《左传》将“下宫之难”这一事件以现在这种面貌呈示在后人的面前,乃是可以理解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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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如果站在晋国公室的立场,晋景公发动“下宫之难”,也自有其合理性与必要性。换言之,晋景公剪灭赵氏势力,加强君权,是他当时作为君主者的自然选择。这为晋景公从事争霸战争创造了必要的内部稳定条件。前已说到,赵氏集团自晋文公时期以来,一直是左右晋国政局的一股重要势力。虽然其在晋国争霸事业的推进过程中发挥过一定的作用,但是同时也酿成过“赵穿弒君”一类的内乱,给晋国争霸带来过不利的影响。从史书记载看,晋景公打压赵氏是由来已久的。在“下宫之难”爆发前的公元前687年,中军帅郤克去世,晋景公果断地提拔栾书任中军主将执掌国政,其主要目的就在于限制、削弱和打击赵、郤两族的势力。而在当时诸卿中,栾书生活俭约、处事谨慎,是值得信任的一位人物。但是,赵氏一族中的赵同、赵括等人仍不知收敛。晋景公忍无可忍,终于以赵庄姬的告状为契机,当机立断,发动“下宫之难”。经过这一事件,赵氏势力中衰,晋国大权转入栾氏之手,而栾氏执政比较谨慎从事,所以,晋景公的君权因赵氏之衰而有所加强。这恐怕更符合当时的历史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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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如果当年赵氏像栾氏、中行氏、智氏等其他强卿大族在血雨腥风的晋国政冶斗争中遭受灭顶之灾,那么,历史上“下宫之难”起因的叙述和性质的判定,一定会和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有所不同。不仅如此,对更早的晋灵公“被弑”事件的解读也会截然有别,作为事发之时赵氏一族的领袖人物赵盾,他本人肯定免不了戴上“乱臣贼子”的帽子。因为这同样是“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这一规律作用下的逻辑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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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下宫之难”确有其事,《左传》《国语》《史记·晋世家》的记载尚能较客观地描述事件,而只是在情感倾斜上、立场选择上从有利于赵氏的方向作考虑,以至仅在事件的性质判定上出现偏差的话,那么,《史记·赵世家》有关“下宫之难”的叙述,则突破了历史学客观叙事的基本底线,它将一场权力争斗的事件,演化为一个忠奸对立、正邪较量的故事,这样,历史的本相就被完全掩盖了,历史的正义也荡然无存了。历史,变成了文学;真相,敷衍为杜撰;感性,取代了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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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此基础上衍生出来的戏剧与传说“赵氏孤儿”,则走得更远,编排得更为离谱,连事件发生的时代都由晋景公时期错置到晋灵公时期了,被杀的赵氏人物,也由赵同、赵括等人换成了实际上“寿终正寝”的赵盾,整个故事的性质也完全成了道德教化的范例。然而,它的能量却千百倍于一般的史书。民众耳濡目染、感化挹注,将这个杜撰捏造出来的故事视为春秋时期的一段信史来看待,至此,晋国国君的荒淫无道,赵氏贵族的正派可敬,忠臣义士的正气凛然,邪不压正的万古不易之理,就铁板钉钉,不可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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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如果说《左传》《国语》《史记·晋世家》有关“下宫之难”的叙述,是反映了历史的“近似真实”与“逻辑真实”,还是有根有据的追叙;那么,《史记·赵世家》关于“下宫之难”的叙述,则已异化成为了历史的“想象真实”“艺术真实”,与历史的本相几乎无对应的关系。至于从《赵世家》“下宫之难”中演衍而来的民间传说、戏剧故事“赵氏孤儿”,那就纯粹是个“传说”而已,是杜撰、胡编“历史”之借壳上市,与真实的历史毫不相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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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个重新建构的历史轨迹,却也颇具有典范性的警示意义,它非常有力地证明了,历史的本相是扑朔迷离、幽暗未彰的,历史叙述中的真实性之反映,古往今来都受政治与权力因素的影响与制约,也受主流意识形态、伦理道德观念、社会普遍价值取向的引领乃至诱导。我们所能看到的历史事实,很有可能并非事实,而仅仅是一个“神话”,即一个由“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总格局下所创造的“神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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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是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历史学家,同样一个“下宫之难”的历史事件,他在同一部《史记》中,怎么会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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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个人以为,这种矛盾的叙述,这种常识性的漏洞与错讹,司马迁当然不可能没有意识到,否则就不成其为司马迁了。在我看来,他这么做,乃是有意而为之,即:在《晋世家》中,他客观地延续《左传》的说法,以保存所谓的历史之“真”,在《赵世家》中,他又有意识地接受“成王败寇”背景之下赵氏崛起乃“天命所归”的社会认同,将“下宫之难”转型为一个充满道德正义性的“神话”,以弘扬所谓的历史之“善”。而他这么操作的客观效果,恰恰能在一定程度上,给后人以一种强烈的“暗示”:历史的的确确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而由胜利者书写的历史,则往往是残缺的,乃至于歪曲的。善良的人们,可要有所警惕,应该保持自己的独立思考与判断能力,始终拥有清醒的头脑,不轻信,不盲从,最终从类似“赵氏孤儿”一类的“神话”迷惑中求得解放,实现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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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意义上讲,孟子所主张的“尽信书,不如无书”(《孟子·尽心下》),永远是一面认识历史、理解现实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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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第三种读法 “盛世”下的危机——太平时代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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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几何时,国人就为中国和平崛起的美好希望激动、振奋得有些找不着北了,于是乎,“盛世”的高调开始充斥于各种媒体。上海某大学一位教授更口沫横飞、言之凿凿地宣称:目前的中国正处于五千年历史上最大的“盛世”!言外之意,不外乎多年行之有效的“韬光养晦”之类的战略方针,已可以丢到爪哇国里,是到该歌舞升平、到处出头、与那个超级大国较劲叫板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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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中国,是不是“五千年来最大的盛世”,这属于见仁见智的问题。我想,真正的要害并不在于所谓的“盛世”降临是否已经成为现实,而是社会上普遍弥漫的“盛世”情结,正有如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其所带来的偏执自大、盲目乐观、趾高气扬、忘乎所以等浮躁心态,使得大家沉醉于天下第一的光荣想象之中,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乃至有可能迷失了走向理想彼岸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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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从中国历史考察,所谓的“盛世”也不尽然是值得一味讴歌赞美的对象。在辉煌气派的背后,它往往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影,蕴涵着盛极而衰的契机。我们在今天实在不必迷恋于它的光环,而把它作为汲汲追求的最高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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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一部中国古代社会的历史,不外乎乱世、衰世、治世、盛世的逐次更迭、轮番登场。乱世、衰世当然不是什么好日子。俗谚云:“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可见,统治者主观上总是力求避免它们,老百姓打心眼里总是拜托远离它们(当然绝大多数情况下这属于缘木求鱼、一厢情愿)。很显然,我们今天同样不会有兴趣于此(至于总结历史教训则又当另说)。大家津津乐道的是往昔的光荣,是历史上那些屈指可数的“治世”与“盛世”。毕竟一提起它们,总让我们血脉贲张,心潮澎湃,自豪感油然而生,证明我们也有“曾经阔过”(鲁迅语)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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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若是拿同为“正面”性质的“治世”与“盛世”说事,我们则不得不承认:其实两者还是有轩轾高下的,“盛世”不及“治世”,换言之,即历代政治的最理想境界,应该是“治世”而不是“盛世”;因为“盛世”意味着“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往往成为中衰的转折点。西汉汉武帝“盛世”的弊端丛生,大唐唐玄宗“开元天宝盛世”的旋生旋灭,清代乾隆皇帝“十全盛世”的积重难返,皆印证了这个不可抗拒的历史规律。而“治世”则完全不同,它象征着生机勃勃,象征着和谐有序,是锐意进取的推动力,而不是盛极而衰的抛物线。历史上著名的“文景之治”“贞观之治”等,就经济繁荣的程度、物质富庶的规模、文化昌盛的气象而言,都谈不上是最出色的岁月,都与“盛世”的标准有一定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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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们可以拿唐代的“贞观”与“开元天宝”作个简单对比。封建史家对“贞观之治”最富于激情的描绘,是:“官吏多自清谨。制驭王公、妃主之家,大姓豪猾之伍,皆畏威屏迹,无敢侵欺细人。商旅野次,无复盗贼,囹圄常空。马牛布野,外户不闭。又频致丰稔,米斗三四钱。行旅自京师至于岭表,自山东至于沧海,皆不赉粮,取给于路。”很显然,该段评价的重心乃是落在“贞观”时期社会秩序良好(如“无复盗贼,囹圄常空”)以及社会矛盾缓和(如“无敢侵欺细人”)这些方面,并非是着重指当时社会物质生活的极大富庶(尽管也一笔带及“米斗三四钱”云云)。而唐玄宗“开元天宝”时期的经济繁荣富庶程度,则明显已大大地超越了“贞观”年间。这有“诗史”杜甫的诗句为证:“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可见,“开元、天宝”才是名副其实的“盛世”,而“贞观”则还称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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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历史的吊诡却表现在:偏偏是非“盛世”的“文景之治”“贞观之治”最为后人所讴歌,最为后人所向往!究其原因,就是它们的核心内涵是“治”:国家充满朝气,社会充满生机,君臣充满追求,民众充满希望,历史充满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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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世”与“盛世”的差异,当然不胜枚举,但我认为,两者的根本区别,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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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先是两个时期的社会心态完全相反、截然不同,即浮躁与清醒的两极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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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世”的统治者一般都能保持清醒的头脑、进取的心态,对历史上兴衰成败的经验教训有认真的总结和借鉴,对为政治国的得失有深刻的认识和把握。如汉文帝就以秦亡为鉴,致力于休养生息,无为而治。唐太宗李世民也一再强调“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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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由于有这样的思想认识基础,这些统治者才能够认真践行儒家所倡导的“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行”的为君之道,心态平和,不事铺张,说实话,办实事,带头提倡节俭,让利于民。汉文帝不愿以耗费十家之产的代价(这已经是少得可怜的费用了)替自己整修露台,并将国家征收赋税的额度一减再减,由十五税一改为三十税一,甚至在某些年份干脆分文不取,降低广大民众的负担;唐太宗“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释放宫女,奖励耕织;此类做法就是他们头脑清醒、举措得宜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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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观所谓“盛世”的那些统治者,情况则有本质的不同。国家府库充溢,民众丰衣足食,他们便沾沾自喜,故步自封,开始不再安分了,要折腾胡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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