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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是童先生这样的天才型学者,其个别的学术观点也一样难免是过度的标新立异,似乎颇有进一步讨论的空间。众所周知,《春秋史》是童书业先生的成名之作,也是该领域的扛鼎之作,属于典型的有价值的学术论著。可是,就是这样严肃的学术论著,也可以发现其论证不够严谨,创意过于大胆,有些天马行空,自说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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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该书第二章“从西周到春秋时的经济和社会情形”,设有“娼妓制度的猜测”一节,娼妓在春秋时是否存在,是可以“猜测”的,但是,童先生所依靠的重要论据,居然是《诗经》中的《郑风·出其东门》等等,这多少有些离谱,不够审慎了。童书业先生所征引的《出其东门》的文字,是该诗的第一节:“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这里,我们实在看不出有任何“娼妓”的影子或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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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出其东门》是一首歌颂坚贞爱情的诗篇,余冠英先生《诗经选》一书中有关此诗的题解,是一般人的普遍认知:东门游女虽则“如云”“如荼”,都不是我所属意的,我的心里只有那一位“缟衣綦巾”、装饰简朴的人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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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是这样一首普通的“爱情诗”,童书业先生将它与娼妓制度联系了起来,还滔滔不绝引申开去,说它“隐约有娼妓制度的存在”,理由是:“东门外为何会有如云的游女……他们和她们怀着什么目标,也就可想而知了。”这恐怕也太求之过深、离题万里了。可它的的确确是写进了严肃学术著作当中,白纸黑字,立此存照的。这不能不说是童书业先生的小小疏漏,也是《春秋史》一书中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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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像童书业先生在其《先秦七子思想研究》一书中论说庄子与杨朱为同一个人,断言庄子为儒家孔子弟子颜渊一脉的“后学”,同样也是没有充足证据的推理,在学术上恐怕是难以让人所苟同的。治学严谨的童书业先生尚且如此,当时更多的学者或许也就更难做到毫无疏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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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诸多学术前辈中,比童书业先生走得更远的,可是多得去了。随便举上一例,20世纪20年代末,学界还曾流传过“墨子为印度人”之类的观点。持此观点者可不是普通人,而是颇有名望的大学者胡怀琛,他在《东方杂志》《中国学术周刊》上发表《墨翟辨》和《墨学出于印度辨》两篇文章,后又出版《墨学辨》一书,石破天惊地提出“墨翟出于印度”“墨翟为印度人”和“墨翟为印度婆罗门教徒”等说法,在当时的史学界引起一时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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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令人惊诧的是,赞同此说者居然大有人在。如有一位名叫金祖同的学者,就曾在此基础上撰写著作,更提出墨子为阿拉伯人。这些名教授所申述的理由,就是《墨子·贵义篇》有墨子“色黑”的记载,所以他们就论断墨子是印度或阿拉伯人。这纯粹是一种臆测,怪诞荒谬,实在是太夸张了。如果以皮肤“色黑”来推断墨子为印度人或阿拉伯人,那么就干脆将墨子说成是非洲人算了,因为他们的肤色更加黝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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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时间来,社会上怀旧情绪漫延,不但向往毛泽东时代,而且更对民国时期充满遐想,说什么“民国范儿”。学术文化同样以民国为尚。但是民国没有那些人所想象的那么美妙。同样的道理,民国时期的学术文化也没有优秀到高不可攀的地步。民国时期的学术界固然出过很多的第一流精品,但也不乏胡言乱语的垃圾,一样的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我们在今天,实在没有必要将当时的学术文化成就加以神秘化、神圣化,更是用不着因此而丧魂落魄、顶礼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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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学者自幼接受传统文化的教育与熏陶,学术根底厚实,知识积累丰盈,不是今天的人们所能望其项背的。可是,为什么有些今天看来属于常识层面的东西,他们也会犯迷糊、闹笑话呢?这中间一定存在着深层次的原因。我想,这中间最重要的原因或许可以归结于两点。一是“趋时”,二是“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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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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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是一个拥有长期专制集权政治传统的国度,在这种统治模式之下,读书人与政权之间就很自然地形成了所谓的“毛”与“皮”的关系。读书人没有独立的人格,这就很难坚守“独立的精神”与“自由的思想”。读书人个人奋斗的终极目标,是为了进入体制,依附于体制,服务于体制,即所谓“学成百般艺,售于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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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主仆依附关系,决定了读书人一切唯上是从、唯书是从、唯官是从。“上有所好,下必甚之”,这在其学术研究中同样会得到鲜明的体现。于是,必然会削学术研究独立性、科学性之“足”,去适当局的意志和好恶之“履”,必然会导致学术研究结论上的理性价值与文化公信被扭曲甚至消失。这是不以学者们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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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就是这方面具有典范意义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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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青少年时代,郭沫若无疑是整个中国文化界、学术界的龙头老大。郭先生是真正的天才,才华横溢、聪慧绝顶,在近现代中国,除梁任公之外,恐怕无第二人了。他搞什么,都能臻至第一流。写新诗,写出《女神》,让其他新诗人黯然失色;研究甲骨文、金文,写出《甲骨文字研究》《卜辞通纂》《两周金文辞大系》等名山之作,荣登甲骨“四堂”之榜,“堂、堂、堂、堂,郭、罗、董、王”(甲骨文研究领域最著名的四位学者,罗振玉、王国维、董作宾、郭沫若,罗振玉号“雪堂”,王国维号“观堂”,董作宾号“彦堂”,郭沫若号“鼎堂”);研究历史,则有《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青铜时代》《十批判书》《历史人物》《奴隶制时代》等鸿篇巨制面世;客串戏剧,笔下风云,便有《棠棣之花》《虎符》《孔雀胆》《高渐离》《南冠草》《屈原》等历史剧引领风骚、独占鳌头。这种才情,这种气概,他人是望尘莫及的。胡适等人,虽与他政治立场不同,但是首届“中央研究院”院士遴选时,仍积极提名了他,可见郭沫若的学术水平与成就的确为举世公认,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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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郭沫若先生的品行似乎颇不为人们所欣赏,鲁迅当年曾以“才子加流氓”之形象比喻,加以讥讽。郭沫若先生的最大问题,是政治上跟风太紧,缺乏文人的应有风骨,是典型的“歌德派”,颇为正直者所不齿。看看他在“大跃进”中推出的《百花齐放》诗集,就可见一斑。这种政治投机心理,也一定会在他的学术研究中有充分的表现。他的《李白与杜甫》一书就是这方面的生动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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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史无前例的“文革”大浩劫期间,中国学术界可谓万马齐喑,一片肃杀。整整十年中,除了评法批儒的东西,比较正经的纯学术著作只有两本书,一本是章士钊先生的《柳文指要》,另一本就是郭沫若先生的《李白与杜甫》。可是,你看看这部风靡一时的《李白与杜甫》,真的会教人感叹政治竟然能这样地折腾学术,也堪称中国学术史上的一个奇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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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毛泽东比较欣赏的唐代诗人是“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而对号称“诗圣”的杜甫则不怎么感冒(当然,在“文革”前,在“左倾”思潮的影响下,对杜甫也存在着过度拔高的现象,像萧涤非先生那样推崇杜甫为“人民诗人”就大可不必)。毛泽东的看法只不过是他个人的爱憎取向,可是在惯于揣摩上意的郭沫若先生那里,却成了至高无上的“圣旨”,于是,他就在自己的《李白与杜甫》一书中,极尽贬损、咒骂、污蔑杜甫之能事,斥责杜甫的地主阶级反动立场。他对杜甫的诗歌是横挑鼻子竖挑眼,鸡蛋里面挑骨头。为此,他对杜诗不惜罔顾事实,曲解诗意,任意栽赃,全盘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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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他设的标题,就可以看到他对杜甫大泼脏水、发泄莫名其妙的深仇大恨了:“杜甫的门阀观念”“杜甫的阶级意识”“杜甫的功名欲望”“杜甫的地主生活”“杜甫嗜酒终身”。有的说法真的是过于夸张,到了匪夷所思、令人喷饭的地步。例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明明是一首充满儒家人文关怀的好诗,可郭沫若先生居然能将它说成是反映杜甫反动地主立场的作品,大加鞭挞,无端指责,而且吹毛求疵到了这样的程度:“屋顶的茅草有三重,这是表明老屋的屋顶加盖过三次。一般地说来,一重约四五寸厚,三重便有一尺多厚。这样的茅屋是冬暖夏凉的,有时候比起瓦房来还要讲究。”这样的论断,如果不是强词夺理,那什么才是强词夺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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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先生对该诗的抨击并未到此罢休,还在继续:“使人吃惊的是他骂贫穷的孩子们为盗贼。孩子们拾取了被风刮走的茅草,究竟能拾取得多少呢?亏得诗人大声制止,喊得唇焦口燥。贫穷人的孩子被骂为盗贼,自己的孩子却是娇儿……那样的广厦要有千万间,不知道要费多大的劳役,诗人恐怕没有梦想到吧?慷慨是十分慷慨,只要天下寒士皆大欢喜,自己就住破房子冻死也不要紧。但如果那么多的广厦真正像蘑菇那样一夜之间涌现了,诗人岂不早就住了进去,哪里还会冻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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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解释到这种程度,哪里还剩下什么学术性,只有泼妇骂街式的霸道,典型的诛心之论,学者文人紧抱政治大腿的结果,就是折腾出这样的“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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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在当时是具有普遍性的,只是程度有别而已。如有一位著名学者研究《诗经》的著作,虽说是在十年“文革”大浩劫结束后才出版的,但成稿当是在“文革”期间,因此,也多多少少带有时代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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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诗经·陈风》中“月出”一诗,居然让这位先生读出阶级斗争、奴隶起义的内涵,这也太让人佩服了。“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这些诗句意思很浅显,也就是一张在皎洁月光之下的绝色美女的素描画像,首句描写月色之美,次句写该女子的容色之美,第三句写该女子投手举足的姿态之美,末句写诗人自己因爱慕该女子而怦然心动、情不自禁的感觉。可谓是后世曹植《洛神赋》的先声。可是,按这位先生的说法,“僚”当为“镣”的通假,而“窈纠”明明是形容女子行动时的曲线美(参考余冠英说),却被这位先生诠释为“五花大绑”之类。于是,这首诗的含义就被引申为,一场轰轰烈烈的奴隶起义失败了,奴隶主阶级反攻倒算,在月光皎洁的夜里,将戴着脚镣手铐、五花大绑的起义领袖……“佼人”押上刑场,准备处死。我揣度,当时这位先生作此解之时,脑海里一定浮现起舞剧《红色娘子军》中洪常青英勇就义的情景。这同样是政治氛围窒息学术研究,最后弄出令人遗憾的“成果”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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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郭沫若先生等学者个人的遗憾,而是整个中华文化的共同悲哀。从这个意义上讲,“趋时”对学术良知的压抑,对学术公信力的打击,其后果的严重性,乃是毋庸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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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大”同样是前辈学者在学术研究过程中出纰漏、留缺陷的重要诱因。这里我们所说的“自大”,不是指作为学者个人的“自大”、目空一切、自命清高,而是一种集体无意识情况下的“天朝中心”,民族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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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是历史悠久的文明国度,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灿烂辉煌,曾长期在世界上占据领先的地位。然而,“风水轮流转”,进入近现代以后,中国的确是被欧美先进国家超越了,落后挨打了。这让做惯了老大帝国的臣民,当然包括学者在内,心理失衡,郁闷得要命。在“天朝中心”意识的强烈驱使下,一些学者就希望通过自己的学术研究,找回文化的自豪,寻得心理上的平衡。这中间的重要途径,就是借助于研究的方式,来证明西方发达的政治文明、先进的思想文化等等,不是起源于中国,就是与中国固有的文明异曲同工,殊途同归。从而为所谓的“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之说,找到学理上的依据。在这种民族“自大”心态的基础上做学术研究,其得出的观点与结论,当然免不了捉襟见肘、破绽百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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