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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270 以体质来说,在有些地区,如美国的都会中,非洲裔与欧洲裔人在体质上的差异相当明显。但是如日本人与中国人之间,台湾与大陆的汉人之间,可观察到的体质区分就非常细微或难以让人察觉,或各范畴内部差异可能大于各范畴人群间的差异。但是,当族群关系紧张时,再细微的“差别”都可被感觉出来(或被创造),然后被强化、扩大。而且,有时我们认为人群间的体质外观差别,事实上是社会文化,或是科学种族主义之体质研究,所造成的主观印象与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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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272 我们可举一个实例来说明。1949年左右,台湾南部有一少女嫁给一位大陆来台军人,并随之赴大陆。随后即因两岸分离,她留在了大陆。她在四川乡下度过了50年,直到20世纪90年代才与台湾家人联系上,而终于有机会回到台湾探亲。她的在台亲人与同学,对这重聚都是既意外又兴奋。但让他们更讶异且难以接受的是,她已忘了台湾话,只会说四川话。而且,这位过去的台湾少女看来竟完全像个四川老太太。无论他们如何将她带到美容院尽力“改造”,她看来都还是个四川老太太。她的小学同学们(我的母亲是其中之一)都说:“真是奇怪,一个人的长相怎么都会变?”的确,50年的四川农村生活,可能使她在某些方面看来与台湾人不同。但是,这“不同”会被她台湾的亲人、同学敏锐地观察到,深刻地感受到,并扩大为一种不安情绪,则是因近几十年来台湾与大陆的差异,以及在台湾大家所熟悉的本省人与外省人(或称大陆人)的差别。这个戏剧性的例子显示,我们对于一个人体质外貌的观察,经常不是客观的,而是深受当代及本身所处社会文化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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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274 即使在体质上毫无差别的人群间,如果主观上的族群限线存在,则体质上的差异甚至可以被创造出来。人们经常以刺青、拔牙、拉大耳垂来改变身体本身,或者以衣服、饰物来作为身体的延伸。以此,一群人扩大本族与他族“体质外貌”上的差别,从而强化族群边界。这种主观建构的同异,也见于语言上。我的一个羌族朋友跟我说,四土话(嘉绒语)跟羌话很像,他几乎能听懂70%。但我研究羌语、嘉绒语的同事孙天心博士对我说,这是不可能的。我自己的观察也证实语言学家的看法是对的;即使是各地“羌语”都经常不能沟通,更不用说是羌语和嘉绒语之间。显然,我的羌族朋友在主观上认为嘉绒人与羌人原来应是一个民族,所以他觉得这两种语言很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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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276 以上这些例子,都说明体质与文化特征并不是定义一个人群的客观条件,而是人群用来表现主观族群认同的工具。而且,在一个族群中,往往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利用这些“工具”的需要;需要强调族群文化特征的人,常是有族群认同危机的人。这现象的美国华裔中相当明显。当一个华裔美国人认为自己是“华人”时,由于处于族群边缘的认同危机,使得他们经常以强烈的文化特征来强调族群身份。譬如,上华人教会,学古筝、毛笔字、太极拳,在家中陈列有中国意味的摆饰,等等。相反的,当一个华裔不认为自己是“华人”时,也因认同危机,他经常会回避所有与中国有关的事物——不上中国餐馆,不看与中国有关的书报电影,甚至对“中国人”有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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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278 因此,强调族群边缘的研究,不仅将族群当作一个集体现象,也将之扩及于现实环境中个人的经验与选择。总之,主观论者并非完全推翻客观论的观点——如果族群不只是一个受族群特征限定的人群范畴,而是日常生活经验中族群边界的维持与变迁,如果族群不只是集体现象,也是个人的意志选择,那么由客观论到主观论是顺应进一步研究的自然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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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280 虽然主观认同论者对于“体质与文化特征”的看法趋于一致,但是主观的族群认同如何产生,族群认同如何变迁,则有很多的争议。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中期,这个争议主要发生在工具论者(instrumentalist)与根基论者(primordialist)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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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282 工具论者与根基论者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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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284 “族群”如果是一种主观的认同,那么主观的族群认同是如何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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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286 王君是来自台湾南部乡村的客家人。祖先自广东迁台至今,已有200余年的历史。在家庭与村落中,客家话成为他的母语,客家文化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自他出外求学开始,“客家人”身份给他带来许多困扰,甚至有时他希望自己是闽南人或外省人。大学毕业之后,他在台湾南部的一个大城市中工作。与许多年轻人一样,他面临创业的困难、购屋的困难、族群生活上的困难。但是,在另一方面,他愈觉得自己身为客家人的可贵。他开始认真地研究、保存客家文化。当遇到挫折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回家乡,与客家乡亲朋友们相聚,是他疗伤止痛的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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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288 李君是自小生长在台湾南部的山东人。在家庭中,他以山东话为母语;在眷村中,他说国语(普通话)。高中时因为同学大多为本省籍,因此他也学会了一口标准的闽南话。近些年,他经常奔走于海峡两岸经商。为了生活与生意上的便利,他常视场合而使用山东话、普通话或闽南话,以显示或掩饰特定的族群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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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290 以上两个在台湾的例子,呈现了“族群认同”的两个面相。前者说明“族群认同”是一个人由出生之社群中获得,并且,族群感情永远是人们温馨、安全的“家”。后者显示,族群认同是个可选择的、可被利用的社会生存工具。这两个例子,说明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人类学族群研究者的不同观点:族群认同究竟是个人无法回避的根本感情联系?还是人们为了资源竞争将人群分类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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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292 爱德华·西尔斯(Edward Shils)、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哈罗德· P.伊萨克(Harold P. Isaacs)与查尔斯·克尔斯(Charles Keyes)等被称为“根基论者”的学者认为,族群认同主要来自人们根基性的情感联系(primordial attachment)。格尔茨指出,对于个人而言,这种根基性情感来自人们由其出生而得的“既定特质”(givens)。(20)一个人生长在一个群体中,他因此得到一些既定的血缘、语言、宗教、风俗习惯,因此他与群体中其他成员由一种根基性的联系(primordial ties)凝聚在一起。但是,根基论者并不是强调生物性传承造成族群,也不是以客观文化特征定义族群。相反的,他们相当注意主观的文化因素。譬如格尔茨强调,他所谓的既定特质是主观认知的既定特质(assumed givens)。克尔斯亦认为,造成族群的血统传承,只是文化性解释上的传承(cultural interpretation of descent)。(21)举例来说,一个人出生在某一家庭中,他因此由家庭与社区中得到一些非自我能选择的既定特质,如语言、宗教、族源信仰等。但一个中国人自称是“炎黄子孙”,并不是说他真的是炎帝、黄帝的后代,而是他主观上认为(assumed)如此。又譬如,一个现代羌族,从家庭与社区中得到的部分既定特质是特定的语言——羌语。但是,我们在前面说过,许多不会说羌语的仍是羌族。而且,事实上并不存在一个所有羌族人可借以沟通的共同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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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294 另一派被称为“工具论者”的学者,如利奥·A.德普雷(Leo A. Despres)、古纳·哈兰德(Gunnar Haaland)、艾伯纳·科恩(Abner Cohen)等,基本上将族群视为一政治、社会或经济现象,以政治与经济资源的竞争与分配,来解释族群的形成、维持与变迁。(22)譬如,苏丹的富尔人(Fur)为定居的锄耕农业部落,当有些拥有牲畜的富尔人族为了经济利益而开始游牧时,为了能分享巴加拉人(Baggara)的草场资源,这些富尔人渐认同于游牧的巴加拉人。因此富尔与巴加拉之间族群界限的维持,似乎与个人对生产资源的选择与利用有关。(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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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296 工具论者,有时亦被称为境况论者(circumstantialist),因为他们强调族群认同的多重性,以及随情势变化的特质。对于所有的人来说,这都是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譬如,一个在台湾新竹的客家人,可能自称客家人、台湾人、汉人、中国人;每一种自称,都让他与一群人结为一个族群。但是要用哪一种自称,是视状况而定的。原则上是,当我们与他人交往时,我们会宣称最小的共同认同,来增进彼此最大的凝聚。譬如,当这个人在美国遇上新竹客家老乡时,他若说,“我们都是中国人”,这比较客气了;他若说“我们都是台湾人”,还是不太妥贴;他若说“我们都是新竹客家人”,这时两个人间的距离才拉得最近。在另一种状况下,如果当时有香港人与中国大陆来的人在场,宣称“我们都是中国人”便能恰当地拉近彼此的距离。在文化特征的表现上也是如此。一个人不是经常表现其特定的文化特征,这常常也是随状况而定的。以语言来说,世界上有许多个人与人群都不只说一种语言;不同语言的使用,随交往对象的身份以及当时的气氛而定。原则上,我们也是选择最小的交集语言,来缩短人与人间的距离。譬如,在台湾许多60岁以上的人常以日文交谈。这并不表示他们爱日本,而是因为这种语言能排除最多的人,将使用此语言的人们框在一个最小的圈圈里,以增进彼此的亲切感。总之,这一派的学者认为族群认同是多变的、可被利用的,也是随状况而定的(situational)。(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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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298 无论是客观论与主观论,或根基论与工具论,都不是完全对立而无法兼容的,事实上它们各有其便利之处。客观论指出族群可被观察的内涵,主观论描绘族群边界;根基论说明族群内部分子间的联系与传承,工具论强调族群认同的维持与变迁。有些学者试图建立综合性理论,或不坚持前述任何一种理论;他们的兴趣在于结合其他学科,来探索族群现象所披露的更基本的人类生物或社会性本质。(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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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00 (1) 相关的探讨请参考:S. A. Arutiunov & Yu. V. Bromley, “Problems of Ethnicity in Soviet Ethnographic Studies,” in Perspectives on Ethnicity, ed. by Regina E. Holloman and Serghei A. Artutiunov (The Hague: Mouton Publishers, 1978); Yu. Bromley, “The Term Ethnos and its Definition,” in Soviet Ethnology and Anthropology Today, ed. by Yu. Bromley (The Hague: Mouton Publishers, 1974); Nathan Glazer & Daniel P. Moynihan,“Introduction,” in Ethnicity: Theory and Experience, ed. by Nathan Glazer & Daniel Moyniha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5), pp.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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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02 (2) Edmund Leach, Political Systems of Highland Burma (Norwich: Fletcher and Son LTD,1964), pp. 285–2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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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04 (3) R. Cohen & J. Middleton, “Introduction,” in From Tribe to Nation in Africa, ed. by Ronald Cohen and John Middleton (San Francisco: Chandler, 1970); G. Carter Bentley,“Ethnicity and Practice,” in Comparative Study of Society and History 1 (1987): 2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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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06 (4) Raoul Naroll, “On Ethnic Unit Classification,” Current Anthropology 5: 4 (1964): 283–291; Comments, pp. 29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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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08 (5) 主要的批评见于:Michael Moerman, “Ethnic Identification in a Complex Civilization: Who are the Lue?”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67 (1965): 1215–1230; Fredrik Barth,“Introduction,” Ethnic Groups and Boundaries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1969), pp. 10–15; Judith Nagata, “In Defense of Ethnic Boundaries: the Changing Myths and Charters of Malay Identity,” in Ethnic Change, ed. by Charles Keyes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1981), pp.8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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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10 (6) Michael Moerman, “Ethnic Identification in a Complex Civilization: Who are the Lue?”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67 (1965): 1215–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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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12 (7) 孙宏开:《川西民族走廊地区的语言》,载《西南民族研究》,四川民族出版社,1983,第429—454页;孙宏开:《试论“邛笼”文化与羌语支语言》,《民族研究》1986年第2期,第53—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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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14 (8) 林向荣:《阿坝藏族自治州双语使用情况调查》,《民族语文》1985年第4期,第42页;冉光荣、李绍明、周锡银:《羌族史》,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第3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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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16 (9) 孙宏开:《论羌族双语制——兼谈汉语对羌语的影响》,《民族语文》1988年第4期,第57页;林向荣:《阿坝藏族自治州双语使用情况调查》,《民族语文》1985年第4期,第42—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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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18 (10) 孙宏开:《论羌族双语制——兼谈汉语对羌语的影响》,《民族语文》1985年第4期,第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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