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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46 最后,“历史语言研究所”之著名历史、考古与民族学者之学术名作,如傅斯年之《夷夏东西说》,芮逸夫的《中国民族的构成》(9)以及李济《中国文明的开始》,由某一角度来说,多少都反映着“科学的研究方法”与国族主义之结合;这些名作,也强化了中国国族内涵与其内部区分。傅斯年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中最后亟呼:“我们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此也强烈反映借“科学方法”以实践国族认同之旨趣。(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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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48 华夏边缘之争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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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50 当时“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者之使命,不只是建立中国自身的新学术传统,以凝聚国族及刻画国族边缘,更面对着西方与日本学者在中国从事之“学术调查研究”中所包藏的政治与资源野心,特别是对中国周边地区。民族主义盛行并传播于全球的时代,也是一个“边疆”争夺的时代;过去模糊的旧帝国“边疆”,在资源争夺中逐渐被各个民族与国族之明确“边界”切割、划分。在20世纪上半叶,许多法国、英国调查者走入中国西南边疆,在此他们常宣称“发现”当地非汉族群为“以色列人的后裔”或“印欧民族”。如20世纪20年代初,英籍传教士陶伦士(Thomas Torrance)在岷江上游地区传播基督教。他将本地羌民宗教视为一神教,又认为如此高等之宗教必然来自西方,所以羌民应是古以色列人的后裔。在这样的文化偏见与宗教进化论之下,一切羌民文化在他眼中都成了以色列文化之遗留。(11)虽然这些学者未必有政治野心,但如此文化中心主义下的历史文化想象,常催动扩张主义者的政治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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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52 此时许多日本调查者也走入满、蒙,并宣称日本大和民族与这些北亚游牧人群有密切的民族文化关联。多少受到这些学术研究影响,20世纪20至30年代日本提出“满、蒙在中国历史上非支那领土”之论。傅斯年等学者乃急促写成并出版《东北史纲》一书,辩证“满洲”乃中国之东北,自古以来一直为中国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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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54 警觉到西人与日人对中国边疆研究背后的政治兴趣,中国知识分子也积极在国族边疆地区进行民族学调查工作。此时,东北有凌纯声,东南有何联奎、徐益裳、黄文山,台湾有林惠祥;更多学者在西南地区作民族调查,如丁文江、丁骕、杨成志、凌纯声、芮逸夫、费孝通、徐益裳、庞新民、胡鉴民、庄学本等。他们对西方民族学所知深浅不一,在他们的著作中或混杂着明清以来汉人士大夫之边疆游历书写,或应用清代乾嘉之学的声韵、训诂。无论如何,一种新的民族志写作逐渐产生。其主要关怀是,首先,历史渊源,特别是边疆民族与汉族的历史族源关系。借着历史地理学、古地名与族名的声韵训诂,以及考古文化与当代少数民族文化间的关联或相似因素,学者建立各少数民族与汉族间的长远历史和血缘、文化关联。这是以“历史”来根基化(primordializing)民族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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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56 其次,民族分类。学者由语言、文化、体质所显示的民族系统分类,来强调中华民族中分中有合、合中有分的特性。这是以语言、体质、文化分类来系统化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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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58 第三,文化与风俗描述。学者描述边疆少数民族的经济生态、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社会组织等。这是在中华民族中分别各少数民族的文化特性,以典范化各个民族,并区别何者较为进步或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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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60 最后,在新的民族志书写中,学者也表现其民族主义下的现实关怀;他们或仍承袭清代安边、治边之策论书写,或讨论如何以汉文明造一五族混合之新民族(同化论),或论述民族平等,以及如何扶持“弱小、落后”民族之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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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62 总之,近代以来的中国民族学传统,在其初始阶段常与国族建构脱不了关联——从历史根源来根基化民族,由语言文化分类来区分并系统化民族,以文化风俗描述来典范化各个民族,并由现代化程度来分别汉族与少数民族。甚至可以说,在“民族”概念下找寻及研究“典范的民族文化与历史”,此一学术活动也创造了典范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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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64 史语所的西南民族调查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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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66 在中国少数民族研究中,将中国北方与西方的满、蒙、藏族视为一个个历史悠久的民族,大多数学者对此并无根本歧异。然而在中国西南与南方边疆,对于本地各非汉民族的分类与识别,学者之间便有许多的疑惑与争议。此主要是由于,首先,自古以来“统于一君”的华夏一直未能发展出清晰的人群分类概念,来认识与划分本地部族聚散无常的“无君”非汉人群;华夏只是以苗、蛮、僰、夷、爨等泛称,来模糊地描述西南与南方各族群。其次,由于大量汉人军民的移入,以及本地人群因此与汉文化之长期接触,许多西南人群宣称或假借华夏祖源,也践行华夏文化习俗。因此在明清时期,许多西南地方的“汉人”与“非汉”区分都是相当模糊的。最后,在这样的族群关系与历史背景下,即使是近代西方之“民族”概念,或更新的“族群”概念,都难以正确划分与描述此一华夏边缘。无论如何,这是中华民族建构中最模糊而亟待解决的一个“边缘”。因此,许多中国早期民族研究者的田野,都集中在中国南方与西南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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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68 清末民初时期,在“民族”概念下,汉人知识分子曾将所有南方或西南人群都称作“苗族”“夷族”“土著民族”,或认为他们已相当汉化而将他们视为“汉族”。因此在国民政府时期,许多边政官员、学者与边省行政首长,都倾向于鼓励西南土著人群汉化。后来,在许多民族学者的调查、研究下以及各地知识分子的本土认同吁求下,西南各民族之分类图像愈来愈清楚。在这过程中,史语所之西南民族考察,范围最大、最有系统且持续较久,其影响也最为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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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70 史语所最早的西南民族考察,为1929年黎光明与其友人王元辉在岷江上游的川康民俗调查之行。该所较有系统的民族调查从1933年始;是年凌纯声、芮逸夫、勇士衡等赴湖南乾城、凤凰、永绥一带调查湘西苗族。1934年他们又到浙江白门、丽水一带作畬民调查。1934年,史语所与云南省政府合作,进行云南省内的民族调查;凌纯声、陶云奎、芮逸夫等人在1934—1937年间,足迹遍及大理、下关、保山、腾冲、耿马、班洪、西盟、孟连、蒙自等地。1939—1940年间,芮逸夫又到贵州大定、花溪、青岩、贵阳、安顺等地进行贵州苗族调查。1941年芮逸夫、凌纯声至川西马尔康、汶川、小金、松潘、康定等地作“西番”与羌族考察。1942—1943年,芮逸夫与胡庆钧等到川南威信、叙永等地进行川南苗族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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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72 基于他们的调查所得与其他资料,芮逸夫与凌纯声都曾发表多篇论文以论述中国民族之构成。凌纯声对中国民族之起源、构成与迁徙,有一系统性解释。他认为最早活动在中国大陆上的民族有三群:美拉尼西亚人、印度尼西亚人及古亚洲人。后来受到汉藏系民族迁移的压力,一部分印度尼西亚族融入汉藏系民族,一部分向南中国迁徙的便是古百越与百濮民族。汉藏系民族先后三波入居中原,最先到来的是苗傜系(伏羲集团),再来则是泰掸系(神农集团),最后来的是华夏系民族(黄帝集团)。华夏系民族入主中原之后,泰掸族与苗傜族部分融入华夏,部分迁往南方,与较早居此的印度尼西亚族共居同化。秦以后,泰掸族更往西南发展进入中南半岛,构成中国西南各民族以及中南半岛泰、缅、老挝等国的主要民族。(12)泰掸、苗傜、藏缅,这样的民族系统分类以及族系名称,显然是受语言学家的语言分类影响。他将最早的中国居民溯至古美拉尼西亚人、印度尼西亚人与古亚洲人,又显然是接受体质人类学者魏登瑞对周口店上洞人体质分析的结果。因此凌氏的民族溯源与分类,主要是在体质与语言学家对人类体质、语言分类的架构上,添上民族志材料与文献中之文化特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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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74 芮逸夫的西南民族研究,其要旨仍是“溯源与分类”。(13)他认为,对族名与文化特征的溯源,可以厘清一个民族的源头,判别当今该民族的分类归属以及其与邻近民族的亲缘关系。对“族称”的音韵训诂,则是芮氏考订族源与民族分类的主要工具。由其所发表的几篇总结性论文,如“中华国族解”“中华国族的分支及其分布”“中国民族”及“中国民族的构成”,可见他的民族研究要旨在于建立中国民族体系。这个工作,事实上自清末及民国肇造以来,都一直在中国知识分子间进行;芮氏与其史语所同侪也无法避免地加入此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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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76 我们由凌纯声所著《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以及凌与芮逸夫合著之《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亦可见他们如何运用历史学与民族学于国族肇造之上。(14)在此两部著作中,他们皆以“民族学”描述各民族的习俗、宗教、歌谣故事,以此刻画各非汉少数民族。他们又以“历史学”对相关民族作历史溯源。凌纯声将通古斯族(赫哲族为其一)之族源溯至古代东夷,因而认为其与中国古史上的商人、莱夷同源;(15)芮与凌认为“苗为古代的髦”,其先祖来自中原,并曾为周人之盟友。(16)由此我们可以体察,20世纪上半叶之学者如何以民族学描述、建构国族边缘,而又以历史学将此边缘与核心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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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78 另外,史语所学者曾参与的两项国家事务也与“华夏边缘再造”有关。一是,由于他们熟悉西南边境之人事,因此曾受国民政府外交部之邀,参与中缅未定界南段之勘界事务。这个中、英与中立国代表共同勘界之行,是英殖民帝国向东亚扩张其势力的一个历史烙印。19世纪中晚期,英国侵略并占领缅甸,将之变成英国海外殖民属地,又由此向云南扩张其势力。1934年英国为了开采银矿而入侵云南班洪,此举引起本地班洪王联合佤山17王各部落共同驱逐英国入侵者。芮逸夫等人参与随行的这一趟中缅边界南段勘界之行,便是在此班洪抗英事件后的外交解决行动。这个中缅边界勘界之事,也反映了华夏边缘近代变迁的一个重要背景——国土主权与民族归属界线模糊的旧帝国边疆,此时有如可让西方殖民帝国入室为盗的后门缝隙;在此背景下,明确的国境线与民族界线被建立起来,本地人群也由边疆“蛮夷”而成为国家边界内的少数民族与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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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80 另一事务则是,也因史语所研究者熟悉边疆民族之历史与文化,他们在1940年曾协助国民政府之中央社会部、教育部进行“改正西南少数民族之命名”。明清以来在汉文化之边疆游记与方志书写中,汉人作者常以虫兽偏旁之字或污化之词为当地蛮夷命名,而有“猓猡”“阿猖”“猺人”“獞人”“狗头猺”等名称。国民政府为“泯除界限,团结整个中华民族”,而明令称:“案查关于边疆同胞,应以地域分称为某地人,禁止沿用苗、夷、蛮、猺、猓、獞等称谓。”芮逸夫等人,便负责编撰此一“改正西南少数民族之命名表”(17);在此命名表中,“狇狫”被改为“木佬”,“猓猡”改为“倮罗”,“狜猔”改为“估倧”,等等。此举亦显示近代华夏边缘的变化:由国家与学界力量来共同改变一向被污化的“华夏边缘”,使之成为受同等尊重的国族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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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82 虽然,改变过去视之为“蛮夷”的命名,并不能立即改变汉人对边疆非汉族群的歧视,但这的确是数千年来“夷戎蛮狄”被视为“非人”的华夏边缘概念发生改变之一重要步骤与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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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84 (1) 沈松侨:《我以我血荐轩辕:黄帝神话与晚清的国族建构》,《台湾社会研究季刊》1997年第28期,第1—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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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86 (2) 对于梁启超所倡之“新史学”及其与晚清中国知识分子之国家、国民等政治概念间的关系,王汎森曾有很好的介绍;参见王汎森:《晚清的政治概念与“新史学”》,载《学术史与方法学的省思》,历史语言研究所,2000,第125—1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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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88 (3) 黄文山:《民族学与中国民族研究》,《民族学研究集刊》1936年第1期,第1—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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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90 (4) 此名言以及对新材料、新方法的强调,参见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1928年第1卷第1期,第3—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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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92 (5) 此名言以及对新材料、新方法的强调,参见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1928年第1卷第1期,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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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2794 (6) 这也部分解释了,为何中国“边缘”地区的重要“文明起源”考古发现,如广汉三星堆文化、红山文化、良渚文化等,要到较晚的时候才有重大发现,并因此造成学术界的“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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