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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我们强调长程历史中的人类生态结构、社会情境结构,以及与前二者相关的文本结构、个人行为结构,并非是回归只追求社会规律、文化规范的结构主义,而是相反的——借此我们可以观察个人行为如何一方面受种种新旧社会组织、结构、规范所约制,另一方面又对它们有所选择、依循与改造创新,因此逐渐造成时代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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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我们要探讨的是“变迁”,也就是燃烧木棍比喻里的“燃烧作用”。我们可以此时(20世纪20至30年代)并存的两种“变迁”来探讨:一是长久以来在本地持续进行的“汉化”,一是此时新近发生的“少数民族化”。以汉化来说,在羌族研究中,我曾提出一种对“汉化”微观社会过程的见解。在20世纪上半叶的北川山区,自称“汉人”的村寨人群辱骂上游村寨的人为“蛮子”,但他们自己也被下游村寨人群骂作“蛮子”。虽被骂作“蛮子”,但人们都宣称自己的祖上为汉人,践行汉人年节习俗,并批评邻人的汉年节习俗不地道。便是如此,亲近人群间的“一截骂一截”微观社会互动情境,使得由明中叶到清末几乎所有的北川人都成了“汉人”。同样的过程也曾发生在本文提及的岷江上游之汶川以及湘西。黎、王报告中提及的,土舍索习之躺在鸦片烟灯旁见客的行为,说当地民俗为“他们土民的老规矩”之话语,说索家祖先为来自河南的四弟兄之一,这些都是将本家族与本地人作区分、模仿汉人士绅习俗、攀附汉人祖源的言行表征。如此,所谓亲近人群间的夸耀与攀附,也发生在经常接触的各社会阶层人群之间;在此,土司家族首先汉化,并鄙视其子民,受鄙视者逐渐也践行汉人习俗及攀附汉人祖源。黎光明等在《报告》中表示,岷江上游许多地方都有“汉人在土司家被赘为婿因而承袭土司职”这样“可半信半疑”的说法(34),可见在这里,当时各土司家族攀附汉人祖源是相当普遍的。这些都是20世纪前半叶所见“汉化”微观情境的表征。如此“汉化”微观情境可以使我们了解,在许多这样的地方,“汉人”与“蛮子”都并非是截然区分的人群范畴,也使我们了解,推动“汉化”的是人们追求较安全之社会身份,以及人们为了避免受伤害而有的生物性“拟态”(mimesis)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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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国族边缘的“少数民族化”过程来说,同样的,在亲近人群间或有接触的个人之间,人们透过各种言行的夸耀、讥讽与攀附、模仿,造成少数民族化变迁(许多人成为少数民族),或至少这是此变迁过程的一部分。譬如,黎光明等人向“西番”夸耀其科学进步,讥讽土官、喇嘛的落伍及无知,讽刺土司的家人冒称汉裔,凌纯声等人对苗乡的民间文化习俗考察,都会让与他们接触的本地人(特别是其中的知识分子或社会上层人士)心有所感,也让他们带入的“民族”概念也因此传播。湘西部分士绅此时虽自称“苗族”,但仍以本地民俗为耻,因而对凌纯声等人之考察提出控诉,然而石启贵却受凌、芮等人的影响,而更积极地搜集本地民俗资料,来证明“土著民族”为独特文化的少数民族。此也说明,此时本地正处于“汉化”与“少数民族化”同时进行的边缘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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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述川西、湘西两个例子的微观情境中,我们见到的并非自古以来便存在于中华民族中的苗族、藏族、羌族(如历史实体论者所言),也非被国族主义霸权所建构而自身毫无选择能力的少数民族(如近代建构论者所言)。而是,人们在此过程中,一方面依循着新旧社会规范(与相关威权)行事,一方面在追求较卓越、安全的社会“身份”之情感与意图下有所作为。譬如,凌纯声等并未有建构“苗族”的意图,他们主要在追求学术卓越与厘清学术问题。然而在当时民族学内蕴的“民族”概念及相关方法、理论下,以及在当时中国国族主义氛围下,他们的调查研究成果自然有助于将传统华夏边缘人群“少数民族化”。虽然如此,无论是他们的田野活动或田野报告,都未全然遵循民族学典范,而深受帝制中国遗留下来的社会政治情境(湘西是中国的部分、边缘)与相关文类(如方志、边疆述异志)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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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以上这些都显示近代中国边疆人群之“少数民族化”并非只是近代建构,而是传统华夏边缘之近代变迁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国族边缘人群并非毫无作为地被来自中央的学者研究、分类,最后成为国族国家中的各少数民族。相反的,他们的主动性是“少数民族化”重要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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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边缘的微观情境中,我们可见着变迁发生过程中的多元、模糊与不确定。譬如,在此时空中“西番”“猼猓子民族”“杂谷民族”究竟是一个个独立的民族还是“西藏民族”(藏族)的一部分仍不清楚。湘、黔等地苗民究竟要成为“苗族”或是与所有西南非汉族群结为一“土著民族”参于国族之中仍悬而未决。甚至对许多川西、湘西的村寨民众来说,本家族应是本地或外来知识分子所称的“羌族”“苗族”,或是祖上来自湖广麻城孝感或江西吉安府的汉人,也是众说纷纭。又如,黎光明等人在“西番”“羌民”中都找不到统一的民族语言,他们也称“西番”各村寨人群间并没有民族感情、反而仇怨很多。这些边缘微观情境中所见的“民族”“少数民族”之客观文化与主观认同之多元、模糊与不确定性,一方面反映着它(近代中国国族之边缘微观情境)如何由“过去”(帝制中国的华夏边缘情境)中走来,一方面也映照着它如何朝“现在”(当前中国少数民族情境)之变迁走下去。我们可以体察当人们在此边缘微观情境中——如人站在十字路口彷徨四顾——面临多种选择、多种社会力量之约制时,其一言一行之情感、意图与抉择,因此体认历史如何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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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微观情境中的多元、模糊与不确定性,更可以使我们反思刻板的概念(如汉人、蛮夷、少数民族、历史)与学术(如人类学、历史学),而在探索人类社会与历史现象上有跨越各种概念及学术领域之企图。譬如,前面史语所学者在川西、湘西考察的例子,可以使我们体认及反思民族学、人类学之性质,及其在中国民族之分类、识别而最终造成55个少数民族上的意义。在那民族学、人类学进入中国之初的时代,缺乏民族学背景的黎光明等人在田野所见与所描述的是许多个人,他们所摄照片也多是个人,而他们所见的各地“西番”“羌民”之语言、文化则是多元驳杂的。然而在凌纯声等人的田野报告中,个人消失了,他们所摄与所描述的都是“苗族”——民族学与相关的民族、文化等概念,将个人概念化、同质化,后来又将之“结构化”。他们在湘西,后来又到川南、云南、贵州,各苗民偏远村落中找寻其语言、文化的同质因素,以此界定“苗族”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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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如此,但民族学、人类学只是建立各民族语言、文化之边界,甚至学者们对这些边界都有争议。因此我们不能说民族学造成今日的少数民族。那是在国家整体民族政策下,在政治与学术合作下,苗族、藏族、羌族等55个少数民族范围及其间界线才得到国家承认并逐渐强化。同时我们也不能忽略个人穿越民族“边界”的抉择与行动能力——在民族分类、识别初步完成后,仍有相当数量的边缘“汉人”乡民、知识分子、干部,在为个人或群体利益而与他人的微观互动中,主动要求被识别而终成为今日之藏族、苗族与羌族。(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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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史语所公文书档,档案号:元115–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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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王元辉:《神禹乡邦:附美国之行》,台北:川康渝文物馆,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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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王元辉:《北洋大学革新风潮》,《中外杂志》1984年(第35卷)第3期,第58—61页;《我的青年时代》,《中外杂志》1994年(第56卷)第5期,第82—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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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在黎的考察计划中,原还要求允许另一位黄埔军校毕业生同往,但被傅斯年否决。参见黎光明:《川康调查计划大纲》,史语所公文书档,元115–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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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王元辉:《神禹乡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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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王天元(王元辉):《近西游副记》,四川文艺出版社,1997,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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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黎光明:《川康调查计划大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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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黎光明、王元辉:《川西民俗调查记录(1929)》,历史语言研究所,2004,第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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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黎光明、王元辉:《川西民俗调查记录(1929)》,第106、1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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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黎光明、王元辉:《川西民俗调查记录(1929)》,第92—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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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嘉庆《汶志纪略》卷四;吴羹梅修、周祚峄纂:《直隶理番厅志》卷四,同治五年(1866)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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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卷六十七,四川第三;马长寿:《嘉戎民族社会史》,载《马长寿民族学论集》,人民出版社,2003,第139页;王明珂:《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第2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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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我曾举《华阳国志》及《蛮书》中记载,说明南方君长向朝廷官员展示其家族族谱是一种模式化行为;参见拙著《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第169—1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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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黎光明、王元辉:《川西民俗调查记录(1929)》,第1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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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我以加上引号的“汉人”来表示,此处所称之“汉人”非刻板的与“汉人”对应的汉人或汉族概念。在此边缘的微观情境中,歧视“蛮子”的“汉人”自身也常被他人辱称为“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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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西南民族学院民族研究所:《羌族调查材料》,西南民族学院民族研究所,1984,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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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祝世德编:《汶川县志》卷七,附文献,211、214。小寨子在汶川雁门沟罗卜寨旁,目前是羌族村寨。月里也在雁门沟,是高半山的羌族村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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