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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学者们的讨论,使我们对“汉化”问题有更多的了解。但在相互辩驳中,有些问题却被回避了。首先,许多学者以一些“未汉化”的例子作为反证,以反对他们心目中的陈腐的汉化论。但即使如此,我们无法对历史上一些非汉人群践行汉文化习俗及自称“汉人”之现象视而不见。在研究方法上,“反证”(counterevidence)并不能增进我们对“汉化”现象的了解;只有将它们视为“异例”(anomaly),分析这些“异例”,我们才可能了解“汉化”的过程、局限与边界。对“汉化”过程、局限与边界有充分了解与合理诠释后,自然,“汉化”此一论题也不应被视为“汉文化偏见”或“大汉族主义”下的产物了。另外,邵式柏将“汉化”定义为只涉及文化变迁的“涵化”,如此则忽略了在中文语意里“汉化”的确包含“成为汉人”之族群认同变迁之意,也忽略了“文化变迁”与“族群认同”之间有极深的关联。(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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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无论是涵化、同化,都是在一个老学术传统下历史学者惯用于讨论文化与族属的词汇概念。而由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在人类学、社会学、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y)中,学者对于族群理论(ethnicity theory)、身份认同(identity),以及相关的社会记忆(包含历史记忆)与文化表征与习行(practice)等方面,都有大量且深入的研究。(22)在一般性的人类社会认同与区分研究中,学者们也探索人们如何透过“物”、仪式与身体展演,以及对此的主观认知与诠释,来强化亲近群体间的认同与区分。(23)“汉化”,由此角度来看,实在是一个涉及个人与群体之文化表征、社会习行、历史记忆、主观认同与现实利益等的族群认同变迁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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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发生在华夏边缘的人与人间的微观互动,在“汉化”研究上是个值得重视的观察点。“华夏边缘”为一特殊的社会空间,在此,汉与非汉界限模糊,人们宣称并争论“历史”,夸耀、展演“文化”与习俗;“汉化”便在如此空间中、在日常生活里、在亲近人群间缓慢进行。而且,在此边缘“汉化”并非造成一些毫无疑问的“汉人”,而是造成一些自称汉人但仍有认同危机的人群。以下我便由清代至民初北川的例子,说明这个“华夏边缘”形成的微观过程及其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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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俗习惯:鄙视、夸耀与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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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任官石泉的县令们,曾致力于让土著去除一些“陋习”。譬如,乾隆时县令姜炳章,曾劝土著放弃火葬习俗。道光时的地方官,也曾下令禁止土著以卜祷山水之神及杀牛来治病。他们对于土著之风俗习尚,不只表现其偏见、歧视,对于践行此习尚之土著更带有一种悲悯的态度。这应是由于儒家以其道德观为唯一或最理想的文明秩序,视不合此秩序之习俗皆为值得悲悯的野蛮、落伍行为,因此爱民之儒家地方官皆以推行教化为己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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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炳章可说是这些奉行儒家教化的中国边吏代表。他是一位经学家,似乎也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好地方官。他留下许多诗文,诗文中常表现出他对当地土著文化“陋习”的鄙夷,以及他对华夏圣王“大禹”生于石泉本地之骄傲。在他的诗文中有一首《白草歌》,在各代编修之北川县志中流传下来。其中一段描写他下乡探访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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咿嘤杂嘈难为听,唤译译来为予说。东邻父丧焚父骨,西邻杀牛疗痼疾,南邻持筹儿为奴,北邻负债女离室。愿将花雨洗蛮风,忍将吾民千三尺。纷纷父老皆点头,赭汗津津额头流。人类虽殊人性侔,何但朝鲜风俗化箕畴。(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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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咿嘤杂嘈难为听”,表现他对土著语言的轻鄙。焚骨(便是火葬)以及杀牛治病,这些在他看来都是野蛮风俗。赌博负债,而卖子鬻女更是大违人伦。因此,“愿将花雨洗蛮风”——他借用佛说法因而天落下花来之典故,表示他愿以儒家道德伦理教化土著。“何旦朝鲜风俗化箕畴”,如箕子教化朝鲜般,将本地化为礼仪之邦。他又描述,听得他的说理后,“纷纷父老皆点头,赭汗津津额头流”——鲜活地表现了他心目中“土著”在“开化者”面前的自觉卑微。因而此诗不只显露一个汉人士大夫对土著文化的轻蔑,也表现他对汉文化的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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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姜炳章的这些诗文被编入“地方志”中,被本地人阅读、传颂而成为一种流传的社会记忆。以姜炳章如此通儒,而其选择以“歌”这样较通俗的文类来书写此文,也表示他有意让自己“教化番羌”的论述广为人所知。姜炳章及其诗文只是一个表征,毕竟能读其诗文的土著不多。但可以相信的是,更多轻鄙土著文化、夸耀汉文化之表征,曾流传在各层次社会人们一般的言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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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经过层层的文化夸耀,到了清中叶,情况便如《道光石泉县志》所称:“乃两百年间驯服王化,渐染华风,已大更其陋习。吏斯土者,随时训迪之,婚姻丧礼将与汉民一体。”事实便是如此。至少由清末以来至今日,北川民众在居住形式、婚丧礼俗、年节活动、庙会信仰等方面,皆与川西北的汉人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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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读汉文书:文化与族群边界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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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边吏致力于推行教化的另一重要作为则是,在边疆推广汉文字、经典、学术之教学。在姜炳章的《白草歌》中曾提及,在一个下乡探访的晚上,他忽然听到有读书的声音;他知道这是有能力延聘老师的本地学童在夜间勤读。姜很欣喜地把这读书的“番人”孩子唤出来,“亲为授句再三告”,亲自指点并鼓励他。(25)据文献记载,姜炳章在其石泉令任内大修书院,并亲自为地方生童讲学。在这些边裔地区,县令(或郡守)推行读书教化,对土著汉化有深远的影响。不只是让他们受到“教化”,对受歧视的“番羌”而言,读书应科考也是摆脱蛮子身份、宣称汉人认同的一种途径或演示。更重要的是,能读汉文书者,便有能力由汉文文献中得知各种的“历史”与“文化”优劣区分,因而在攀附或拟态(mimesis)动机下,模仿汉文化习俗、假借汉人祖源记忆,也因此宣称自身为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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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北川县志》中有“故老遗闻”一则,说当时位在松潘、北川之交的汉番界碑,原来是在白草河中游开平附近之大鱼口。故事称,道光时有一白草坝番民刘自元,幼读儒书,慕中原文化。他为了参加科举,延师课读,习八股诗赋应童子试。因当时只有汉民可以与试,所以当他参加县试时,他人上告考官说他是番民。刘自元则辩称自己居住在汉地界内,是汉民,并说有碑为证。后来考官与他一起去勘界。自元连夜将大鱼口碑背起移到片口之北松潘、北川交界处,然后返转。第二天勘界时,刘自元的老家因此在汉界之内。(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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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故老遗闻”,其文本所透露的意义相当丰富。首先,此故事中将两项主题——“汉番界碑的空间迁移”以及“能否读书应考”联结起来,隐喻着这两者之间有紧密的关系。其次,刘自元这“番民”有汉姓,并且他以“狡猾”的方法证明自己是“汉民”。“狡猾”是本地被视为“蛮子”者对“汉人”的刻板印象。因而此文本亦隐喻着本土观点中“汉人”的两项特质(有汉姓及狡猾),以及刘自元这“番民”介于汉与非汉的模糊、混杂之族群本质。最后,方志中称这故事出自“故老相传”;故事之叙事对刘自元并无污蔑,反而对其能以狡诈瞒过考官而突破(跨越)族群边界之作为有欣赏之意,此也显示传述这故事的地方“故老”以及将此纳入方志之地方志编撰者,皆颇能同情并了解被视为“蛮子”者之处境与心态——此或因他们自身也处于汉与非汉之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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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圣王与英雄记忆:透过历史记忆之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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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我们曾提及,在汉晋时大禹成为巴蜀或益州人士本土华夏认同的标志。根据《华阳国志》记载,当时“夷人”似乎也信奉“禹神”,因此不敢到石纽地方放牧。但我们不确定“广柔”之石纽,便是北川治城附近的“禹穴沟”,因此也不能肯定北川的土著当时也祭“大禹”。但至少在唐代,大禹出生的石纽,有一说是在石泉,因此石泉地方也有了大禹庙。李白是否曾在石泉的石纽山写下“禹穴”两字,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个历史记忆却一直流传;明代许多作者都提到,石泉地方的石纽山中有李白手书的“禹穴”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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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姜炳章与其他县令,以及编撰北川地方志的本土知识分子,特别喜好在地方志中强调本地为“大禹故里”。至少由南宋绍兴年间起,地方官府便在本地治城附近建大禹庙。此庙在明代万历、清康熙年间,一再地重建或重修。到了乾隆年间之姜炳章任内以及道光年间,又两度重修治城的禹王庙。除了修庙,这些县令更积极以“大禹故里”作为北川的标志。姜炳章主持编修首部《石泉县志》,在其中留下一些他所作的诗文;这些诗文又一再被收录在后世编修之县志中,如《重修大禹王庙记》《禹穴考》《石纽歌》等,其内容都在强调大禹出生于此以及歌颂大禹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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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边裔地区,地方志的编纂是本地成为“华夏边缘”的重要指标与象征符记。透过地方志的编纂与再编纂,一代代本地知识分子强调本地为华夏之域,本地核心文化为华夏文化,本地主流人群为华夏之人。姜炳章有关大禹的诗文,一再出现在后来所编的本地县志中,说明“大禹故里”为本地知识分子建立“北川人认同”的重要社会记忆。大禹庙之祀,也逐渐成为愈来愈多的北川人的集体回忆活动。这样的北川人认同,自然也是一种“汉人认同”。一个明确的证据便是,《民国北川县志》中记载,一个“湖广馆”中祭的是“大禹”;另一个在片口的“禹王宫”也是“湖北人会馆”。我们知道,至少从清末民国以来,“湖广填四川”之说便普遍流传在四川人之间。对于川边的非汉土著来说,宣称祖先来自“湖广”,是展现及获得汉裔身份认同的快捷方式。因此,“禹庙”与“湖广会馆”的结合,也显示它们是同一种认同(汉人认同)的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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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时期,见于文献记载的只有治城附近的禹庙。然而在20世纪30年代编撰的《民国北川县志》中,便出现了更多的禹庙。除了治城的之外,其他禹庙还分布在片口、擂谷、通口等北川边缘地区,分别建于乾隆、道光年间与民国十年(1921)。大禹之祀逐渐向北川民间、深山村寨间延伸,也代表了汉文化向这些地方的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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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大禹”之外,另一个受北川人崇拜的“英雄”为何卿。前面我已提及,何卿调离川西防务后,即有军民在坝底堡附近建“何公生祠”以感念其功业。《道光石泉县志》与《民国北川县志》中,都著录有建祠时地方官员所写的《何公生祠记》。此外,何卿所写的《议征白草五事》,以及当时四川巡抚张时彻所书的《乞还总兵何卿书》《平白草番记》,都出现于由清至民国的各种北川地方文献中。透过祭何卿祠以及在方志中纪念何卿事迹,本地汉人强调自身之征服、开化者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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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新的“何公祠”又建在白草河下游的治城以及中游的永平堡。另外,明代在走马岭战役发生之白草河上游小坝地区便建有“走马庙”。此庙在1820年重建,据《道光石泉县志》记载,当时庙中有“明都督何卿平定青片白草纪功碑”。在道光年间,坝底堡、治城、永平堡三地的何公祠都已败颓,唯有走马岭的“走马庙”仍香火不断。到了民国时期,县城(治城)及永平堡的何公祠已不见著录,青片河流域坝底堡的何公生祠虽在,但正殿已由关帝与何卿分享。只有白草河上游小坝乡的走马庙,在20世纪30年代正殿独供奉何卿。(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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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时期北川人祭何卿,代表汉人对此“平番”英雄的感念。但对处于劣势社会地位的土著而言,这也是一种宣示自身“汉人”身份的重要演示——以此攀附汉人认同,如生物之“拟态”行为,以免遭受歧视与迫害。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何清中叶以来“何卿之祀”在汉化较深的北川地区逐渐消失,而在较边缘的地域,如青片河及白草河上游,仍得以延续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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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历史:汉姓与湖广填四川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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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效汉人习俗,祭汉人古圣与英雄,或习汉文经书,北川土著民众以此模糊汉与非汉间的界线。更进一步,许多青片、白草土著借着“汉姓”以及相关祖源记忆而宣称自身是汉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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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文献记载看来,明代北川白草、青片河土著首领有些似已有了汉姓。此后有汉姓的家族愈来愈普遍。到了清末民国时期,根据文献与北川居民的记忆,青片河与白草河流域所有的居民都有了汉姓。明、清史料中对于北川土著之有汉姓,有一个戏剧性的记载。这个记载最早见于明代《万历武功录》,后又见于清代各相关文献,特别是地方志中。这记载称,在明代朝廷平定白草、青片诸番后,石泉县令李茂元奉命接受各寨羌番来降。本地土著原来是不戴冠帽的,李茂元准备了一些冠帽,将土著原来的个人称谓换成汉文姓名写在这些冠帽上。到了受降那天,他大开军门,以隆重的军乐、军礼迎接来访的诸番代表。这些羌人代表见到如此大阵仗,都极欢喜,边跳舞边大声欢呼。此时,李茂元将汉冠赠予各个羌人代表。羌人代表们跪下接受,站起来又彼此观看各人的帽子,高兴得东奔西跳,而后又跪下捧着帽子谢谢李茂元的恩赐。(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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