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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触及一些基本的问题:许多个人自利或非自利的抉择、行为与认同,如何形成社会群体自利倾向的认同?如果认同是由集体历史记忆来凝聚,那么我们的问题便是:个人记忆如何形成社会记忆(包含起源或历史记忆)?个人记忆与社会记忆间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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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记忆由人群当代的经验与过去的历史、神话、传说等构成,借由文献、口述、行为仪式(各种庆典、纪念仪式与讨论会)与形象化物体(如名人画像、塑像,以及与某些记忆相关联的地形、地貌等)为媒介,这些社会记忆在一个社会中保存、流传。社会中的许多次群体,如职业群体、政治群体、地域群体、血缘与假血缘群体等,都创造、保存与强化各群体的集体记忆。在一个社会中,社会记忆不断地被集体创造、修正与遗忘。因此,凝聚一个社会(及各次级社会群体)的“记忆”是一种相当多元的、易变的综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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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造成个人认同的根基性情感(primordial attachment)的由来,人类学者格尔茨曾以“既定特质”(givens)来解释;他所谓的既定特质,就是个人因生长在某一社会中而获得的语言、宗教、风俗习惯与宣称的血统等。(3)但是,无论是语言、宗教、风俗习惯与宣称的血统,都可能在认同变迁中被集体创造或改变。因此这种根基论的族群认同解释,在说服力上实有欠缺。我认为,将既定特质解释为个人从家庭、小区、学校、族群以及其他社会群体中得到的各种经验与记忆,更能够解释族群认同的根基性,同时也与认同的工具性本质不相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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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从各级社会中所获得的记忆,有些是社会集体性的,有些是个人自传式的(autobiographical),有些是亲身经历事件留下的记忆,有些是非亲身经验的,有些在日常生活中经常被重复,有些则为对过去个别事件的记忆。在一个人的社会生活中,这些对过去的记忆形成个人心理上的一种构图(schema)。(4)当个人作为某群体的一分子,与外在世界的个人或群体互动时,透过这心理构图的回忆(remembering),个人得以建立其社会认同体系。(5)这样的回忆常是集体性的;社会人群经常集体选择、活化(activate)并强化特定的社会记忆,以凝聚成员彼此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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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社会生活中,社会记忆与集体回忆不断相互滋长,彼此影响,也因此强化了个人或群体的认同,或造成认同变迁。这个过程大约是:在心理构图与社会认同体系中,个人“经验”到当前的重要事件或人物,“学习”到过去的重要事件与人物,也在此社会认同体系中,个人的“行为”受未来目标的导引。所有这些个人由经验、学习与行为中得到的记忆,都可能成为强化或修正其社会认同体系的心理构图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这些“经验、学习与行为”常经过集体的修正;我们常与他人共同谈起彼此的经验、共同学习彼此经验与非经验的过去,并且在某种认同下共同行动。因此这些“记忆”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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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资源竞争与分配关系多变的现实社会中,为了个人或群体利益,个人经常强调或调整自身的认同体系;这个过程,与个人社会记忆的累积与调整互为因果。在现实社会生活中,某些社会记忆或历史记忆被选择、强化,造成个人认同体系中某种认同被强化,个人因此得与其他宣称此认同的人共同追求群体利益。个人与族群内外人群的互动经验,也影响个人哪些记忆被强化,哪些记忆被获得、修正或遗忘,如此造成个人族群认同的维持与变迁。因此,个人的社会记忆虽由其成长的社会供应,但个人的现实经验不断地成为记忆的一部分而影响其心理构图。在此心理构图下,个人又观察、经验发生在周遭的事情,以及不断强化或重新组织、诠释对过去的记忆。如此在同一社会中的个人,可能有不完全相同的心理构图与认同结构;同样的社会事件或社会变迁,也可能对他们的认同结构产生不同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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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知,个人在群体中的利他行为与“基因”无关,而是受到社会人群集体记忆的影响。尤其是“族群”或“民族国家”这种以共同历史起源记忆来凝聚的人群,在“历史”被根基化的情境下,民族情感常使得个人可不顾自身利益以维护群体利益。这便是为何一篇诉诸民族感情的文章或演讲,可以使无数人抛头颅洒热血,而本民族的共同历史起源或光荣过去,几乎毫无例外地成为这种文章或演讲的主要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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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范观点与边缘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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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所保存的历史记忆,经常只是一种正统的、典范观点的历史记忆。在一个社会中,通常只有部分的人有权力记录与诠释历史;这种历史,忽略了许多个人的、社会边缘人群的历史记忆。因此,我们根据文献所呈现的华夏边缘的形成与变迁,可以说也是一种典范观点——华夏中的统治者、知识分子、男人或核心人群的观点。因此,这也是以华夏中的统治者、知识分子、男人或核心人群为代表的华夏边缘之形成与变迁。譬如关于春秋时期苏南吴国的华夏化,历史文献中所记载的只是吴国王室为华夏之裔(太伯之后)。在古代华夏的典范观点下,只要一地的统治者是华夏已足,其人民仍被视为被外来华夏英雄征服及统治的“蛮夷”,甚至自称华夏之裔的本地豪长家族,也认为其人民为“蛮夷”。这情况,至明清及民国初期仍见于中国西南及南方许多土司地区:土司家族常自称为汉裔,因从征、入赘或其他缘故来此统治当地土著。无论如何,以春秋至汉代苏南的吴人为例,当时应有许多个人或地域人群保有不同于华夏的本土文化、历史记忆与认同,但在典范的历史记载里它们都被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同样的,当我们说华夏边缘在汉代大体完成时,毫无疑问,华夏之内仍存在许多帝力不及的边远空间与社会底层人群,当时他们仍非华夏,或华夏认同对他们而言可能毫无意义。一般人民由“蛮夷”成为华夏,应由于社会上下阶层人群间或邻近村落人群间,人们“一截对一截的”歧视与攀附,如此令所有本地家庭都有汉姓,并能依借“姓氏源流”或祖先迁徙历史而宣称自身为汉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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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注重多元、边缘、微观的资料,包括口述历史与田野调查,我们可以察觉典范观点所未见及其所失。如本书所举清代北川人的例子,在此地区“华夏边缘”并非是汉与非汉截然区分之域。相反的,在微观的人群互动下,形成一涉及性别、阶级、家族、地域等区分的模糊的汉与非汉边缘。也因此,近百年来本地人一直摆荡于“汉人”与“非汉人”(少数民族)之间;有关“大禹”与“何卿”的历史,也在人群间不断被争论、诠释与再诠释。此也说明,无论是创造、维持一种认同,或是改变一种认同,在人群中都有不同的意见;而这种歧异与争论,也表现在人群对“过去”不同的选择与诠释之中。因此核心典范不是永久的核心典范,而边缘异端也非永远的边缘异端;在对于历史记忆的争辩以及在资源环境的变迁中,一个族群的本质不断地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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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中普遍存在各种典范偏见,这是毋庸置疑的。在许多人文学术传统中,学者也经常将“社会”化约为某些特定文化表征的集结,因此落入典范观点的窠臼。无论是历史学者所谓的时代精神,或结构主义人类学家所说的社会结构(social structure)、文化模式(cultural pattern)或考古学者所称的典范(norms),都宣示着一种整体观的、典范观点的对“社会”的理解。这种观点,近年来常被批评为是偏重上层阶级的(在历史学方面),非历史的(在人类学方面),或忽略“过程”的(在考古学方面);由社会记忆的角度来说,无非是忽略了边缘的、个别的、异端的人类文化与历史记忆现象。(6)一位口述历史学者或是人类学田野工作者,经常从社会或某种学术传统中得到一些定见,使他们认为“那些人对过去的记忆最丰富、最真实或最有价值”,“那些地区的土著文化保存得最完整”或“那些人最懂得当地的文化”。如此,他们也难免被“典范观点”所惑,而未能见到族群认同完整与动态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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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我们所知道的“正史”(典范历史)只是被社会中部分的人或人群所选择、强化、传布的社会记忆。以此对外划定族群边界排除外人,对内合理化该人群的优越地位。这些人或这群人,通常是年长者、统治阶层、祭师、男人、知识分子、优势族群或核心地域人群。他们所界定的“文化”,决定了该族群的边界与本质;另一些人被迫失忆与接受优势者的记忆,同时接受较低劣的社会地位。不愿接受这种记忆的人,便努力争夺对“过去”的选择与诠释权,以期在资源竞争与分配上取得较优越的地位。于是在生存资源的角逐中,历史记忆成为各社会群体以及各次群体间的一种争论与政治经济谋略的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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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实生活中,个人以不同的社会群体成员身份,参与社会资源的竞争与分配,但在遭受挫折后,许多人则经常回到“族群”中寻求慰藉。这是因为,在每个人的人性深处,埋藏着我们对最原始人群感情(同胞手足之情)的信赖与渴求。也因为这种信赖与渴求,使得当社会边缘人群在“族群”中得到温暖时,经常忽略了事实上选择、诠释历史记忆来强化族群感情的那些人,而这些人经常也是在另一种社会人群分类中(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资本家与劳工、知识分子与文盲)造成他们较低劣社会地位的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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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边缘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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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石器时代晚期到商周(含东周)时期,华北地区的人类资源竞争,及一连串的经济生态变迁与社会政治变迁,造成华夏与华夏边缘的出现。由战国时期到汉末,随着华夏之域的扩张,华夏边缘也逐步向外推移,而后稳固确立。华夏的形成有赖历史记忆;同时华夏的扩张,也造成许多原来的边缘人群“失忆”与历史记忆重塑,以加入华夏之中。从此,华夏成为东亚地区一个最大的维护共同资源的人群。这个群体,无论如何改朝换代,主要还是依靠内部由分工造成的阶级剥削来维持。对于华夏边缘的“异族”,华夏一面强调他们的异类性,一面威之以武、诱之以利,以维持边境的安宁。只要是无内忧(农民安于在资源分配上被剥削)、外患(边缘异族安于被排除在华夏的资源共享之外),便是华夏的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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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代中国之建构中,华夏及华夏边缘合而为一。首先,传统华夏心目中的“蛮夷”,如今成为“少数民族”;虽居于边缘、少数,相较于从前确是很有意义的改变。然而民国时期国民政府的民族政策,名为五族共和、民族平等,实际上是朝着“安边、治边”与“民族融合”的方向发展;此无法改变少数民族受污化之地位,更无力解决商业资本主义发展在新的中国边缘造成的资源分配不平等。以此而言,社会主义中国的建立,的确在很多少数民族地区造成人民的“解放”。贯彻民族平等政策与民族自治,以及给予少数民族的优惠,使得在曾往“汉化”方向摆荡的传统华夏边缘上,许多人如今都乐于承认或争取得到少数民族身份。如此将过去狭隘之华夏认同所造成的核心与边缘,结合为一国族国家下之整体资源共享体系。以人类生态来说,这应是两千年来华夏及其边缘发展中最具积极意义的一面。虽然这样的资源共享体系尚未能臻于全然公平、完美,然而由近年来汉族边缘的“少数民族化”趋势看来,最急切的调整已不在于汉与非汉之间,而在于整体体系内有资源等差的地域、城乡与职业群体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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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作为一位历史学者,我无法规划或建议未来;透过本书,我只是提出一个对“过去”的新诠释,并以此理解“当代”。若人们能将“当代”置于历史与人类生态的深度了解中,相信可以借此反思及调整当前各种的政策与作为,以期臻于更好的未来。然而,这里所涉及的历史,绝非传统史学中所称的“历史”。相反的,我认为基于传统史学的“历史真相”争论,正是当前世界各民族内外冲突与暴力的渊薮。我所强调的是,将历史记载视为人类生态情境下的一种社会结群表征。因此,与其对一个“历史”的指责、纠正与争辩,不如将之视为“历史记忆”而去理解它产生的背景,以及历史书写背后的资源情境、社会认同与个人情感。这种理解,必有助于解决历史争端背后的认同争端,及更理性地解决人类资源分配、分享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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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林沄:《商文化青铜器与北方地区青铜器关系之再研究》,载《考古学文化论集(一)》,第129—1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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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 O. Wilson, Sociobiology: the New Synthesis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5); R. Dawkins, The Selfish Gen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6); R.D. Alexander, Darwinism and Human Affairs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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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Clifford Geertz,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pp.259–2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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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最早将“schema”一词用在心理学分析上的,可能是20世纪20年代的亨利·赫德(Henry Head)。20世纪30年代英国心理学者巴特利特,用“schema”来描述一种左右个人经验与回忆活动的心理结构,其本身则是许多过去记忆与经验的集结。后来,巴特利特的“schema”概念,成为许多心理学者研究回忆的重要理论架构。经由这个概念,学者们对于个人记忆与回忆有许多更深入的探讨与了解。同时,在不同学者对个人记忆的了解与分类中,“schema”或者“self-schema”有不同的含义。作为一位历史学者,我无意,也无能,沿随实验心理学者在这方面的讨论。但是,我认为这是一个在分析上很有用的概念;我们如何形容,在冗杂的“个人记忆”与为了某种认同而选择、强化的“社会记忆”之间,一种具有“滤网”作用的,一种使个人具有社会性的个人认知结构?“文化倾向”和“思想或行为模式”都过于强调共性;“人格”或“个人的心智结构”又过于强调个性。在社会与个人之间,我们似乎缺乏一种能沟通二者的概念。这就是为何我借用心理构图“schema”一词的原因。有关巴特利特及其记忆理论,请参考本书第二章及第九章相关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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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称之为一种社会“认同体系”而非只是一种“认同”,这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许多的社会身份认同;在台湾,一个人可能自称台湾人、客家人、女人、劳工阶级、中部人、汽车业的人等等。这许多的身份认同,在不同的情景或不同的时间中,可能有些被忽略,有些被强化,但它们形成一个互相关联的整体,这就是我所谓的“认同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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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王明珂:《谁的历史:自传、传记与口述历史的社会记忆本质》,《思与言》1996年(第34卷)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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